明堂被毁,惹武皇又怒又惊,病了一场。也许是因为大病初愈,又或是岁月不饶人,我忽然觉察她苍老虚弱了许多,鬓边也又添了白发。婉儿坐在一旁的书案前,翻阅着奏本,见我和太平进来,将奏本轻放在一边,起身相迎,口中道着吉祥话。
太平同她闲话两句,我在一旁有些忐忑地望着,不知她是否还在因为明堂的事同我生气。太平先一步上前叩拜,婉儿此时目光转向我,浅浅一笑,低声催促道:“殿下还不快去给陛下行礼。”
“好。”我忙不迭献上笑脸,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我有些呆傻的模样,她禁不住笑意更浓,低声又只对我道了声:“殿下生辰吉祥。”
我虽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可无奈此刻不能失了礼数,只好冲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上前去叩拜武皇。
太平已经在笑盈盈地与武皇叙话,武皇招手示意我也上前去,命人为我二人赐座,感慨道:“生你们兄妹时艰难,那时的许多情景都还历历在目,可一转眼竟已过去了三十余载,都长大了。”她说着话,目光缓缓拂过我和太平的面庞,露出落寞的神情,或许是回忆起多年之前的情形,又或是回忆起了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故人。
“虽长大了,生辰这日却也还想如小时候那般,被阿娘宠着疼着。”太平及时开口,将气氛又拉回喜悦之中。
武皇哈哈一笑:“不知羞。”她话虽这样说,却也还是疼爱地握住了太平的手。太平顺势坐在武皇身侧,就如她少女时同武皇撒娇那般亲昵。太平倚在武皇怀中,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淡去,如同木偶一般没有光彩,想来她心中也是充满矛盾与挣扎。
我一瞬笑容僵住,心似被细针扎了一下,武皇见我发愣,也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鬓,似乎是误会了,以为我在羡慕太平可以与母亲亲近。我转念一想,也不由得心里发酸,同样是她的女儿,太平得到过她的许多疼爱,可无论是曾经的“李临月”还是现在的我,与她之间总是充满了疏离和算计。她有心疼爱我,我也有心敬爱她。可有缘血脉相连,又无份母女一心。
婉儿站在一旁,静静望着这一幕,她在我们这些人之间周旋,既是局中人,又是旁观者,想来比谁都看的清楚个中的无奈纠葛。
武皇虽前日已赏赐过生辰的贺礼,但今日她还是又送给我和太平一人一方小金印,刻着相同的“太平长久”四字。我将金印小心收进算袋之中,此时婉儿也上前来,拿出两个绣工精美的荷包,恭敬道:“虽是粗陋之物,但也是婉儿一份心意,恭贺二位殿下的寿辰。”她的目光在我腰间短暂停留,落在我那个已经磨旧了的荷包上,那是她多年之前所赠,用来装抑制咳喘的药草。那时候千难万险,每逢惊惶恐惧之时,我轻嗅着药草香味,仿佛婉儿仍在身边,心中的苦楚也能有所消解。以至于几年过去,药草换了一次又一次,荷包我却仍时常佩戴着,不舍得换新,想来也被婉儿瞧进了眼里。婉儿如今事务忙碌繁重,莫说是做针线活儿,连饭食寝睡也常是敷衍了事,这两个荷包,又不知费了她多少功夫,花了她多少心神。我既是欢喜,又有些埋怨自己给婉儿添了许多劳累。
太平笑着收下婉儿的贺礼,打趣说是沾了我的光。婉儿罕见地没有否认,不似她平日圆滑的做事风格,只是笑了笑,换了话题夸赞太平今日光艳照人。婉儿这份偏爱,让我不胜欢欣,可当着武皇和太平,我终究无法过多表示什么。只能时不时装作自然地多瞧她一眼,在她的眉宇间多停留片刻,对上她的目光时,笑得再温柔快乐些。
武皇赐宴,我与太平留在宫中用午膳,待菜肴摆满桌案时,我微微抬手示意鹤年,他立刻心领神会,放轻动作走出殿外。我举杯谢过武皇的恩赐,饮尽杯中酒后,故作闲话的语气道:“儿臣的一位故人从远地寄送来些吃食,虽不是珍奇之物,但贵在一片心意,儿臣不敢独享,今日特命府中厨娘做成小菜,带入宫中请母皇与太平尝一尝。”我低头看眼桌案上的珍馐百味,继续笑说道:“比不上宫中吃□□致,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话音刚落,鹤年刚好从殿外又进来,手中捧着两层的红漆食盒。武皇目光锐利,不知是否猜中了我的意图,往鹤年的方向一瞥后道:“呈上来吧。”
鹤年将食盒递给武皇身边侍奉的侍女们,打开食盒的侍女面露惊讶,想必是没料到食盒里的食物如此简陋。清拌笋干,咸鱼焖豆腐,哪一道菜都难登大雅之堂,不像是该进献给天子的膳食。
一旁的太平倒是神色无异,静静等待着,不知她是同样也收到了李显的贺礼,还是对我意图了然于胸。菜肴呈示给武皇后,武皇幽幽一叹,缓缓点了点头。婉儿不带任何情绪地朝我望了一眼,安排侍女们重新将这两道菜盛好。
“也送一份去给皇嗣,难得赵王故人的一片心意。”武皇开口说到,故人两字被咬得格外重。
“是。”已走出几步的侍女忙停下回答。
我竭力猜测武皇此刻的心情,忐忑我这一举动是否合时宜,但武皇那双威严又深邃的眼睛,让我找不出蛛丝马迹用来判断。还是武皇先开了口:“你那位故人可还好?”
“好也不好。”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希望时间能淡化武皇和李显之间的怨,加深母亲对儿子的思念。
“怎么个好法?又是怎么个不好法?”武皇顺着我的话继续发问。
“启禀母皇,故人好在儿女绕膝,不冷清寂寞。不好在离家千里,不得在母亲身边尽孝,享天伦之乐。”我原想说一说李显的凄惨境地,但转念一想,如此未免显得武皇狠毒,弄巧成拙招来武皇的厌恶。武皇尚未见过韦氏在流放途中所生的小女儿,我只盼祖孙之情、母子之情能勾起武皇的怜悯。
恰好此时侍女捧着重新装盘的菜肴进来,小心地摆在我们各自的桌案上。那两道寒酸的菜肴被装入精致的食器里,旁边还用色彩鲜亮的蔬果点缀过,终于不再与满桌珍馐显得格格不入。
武皇看着被精心打扮过的笋干咸鱼,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她夹起一块笋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却什么都没有评价,沉默着又去夹干瘪的咸鱼上为数不多的肉。
好在有太平在场,总能化解我和武皇间凝固的气氛,她尝也不去尝笋干咸鱼,一边吃着她喜欢的菜肴,一边和武皇说起自己的几个儿女是如何令人头疼,不时逗得武皇发笑。我在一旁陪着说笑,却也敏锐地注意到,武皇的筷子几乎只在那两盘菜之间来去,不大功夫已经吃下去不少。我特意嘱咐过厨娘,这两道菜不必做得太可口。所以武皇频频去吃那两道菜,必然不会是因为美味。被精心装扮过得笋干咸鱼,就好似如今的李显,徒有高贵的身份做装点,却是处处困顿潦倒,武皇此刻就正在感受这份困苦。
我一向被人称赞性情仁善,此刻我却更深刻地意识到,我足够残忍。
一顿饭接近尾声时,哑谜终于被拿到明面上提起,武皇几乎吃完了那一碟笋干,最后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句:“显离开长安,已经有十多年了吧。”
我应声答道:“是,今年是第十三年了。”
武皇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再没有说什么。
从宫里出来,我和太平该去赴她在郊野准备的宴席,我两对望一眼,满是疲惫,太平方才的愉快也十有**都是伪装。一路上几乎无话,我俩在马车里各自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