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骗阿郎做什么?”冯谙委屈道,“公主还叫阿郎好生歇息呢。”
“是么?”谢治尘眸中掠过迟疑,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又问,“还说了什么?”
冯谙便将他与青罗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谢治尘起初听着还好,及至听完,回房坐在床沿,脸色便阴霾得骇人。
冯谙见他咳得胸腔震动,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似的,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阿郎,药还温着呢,用点粥,把药吃了可好?”
谢治尘原本惨白的面色因咳嗽泛起些微红晕,他摇摇头,掀被躺回去,面朝里,喑哑道:“我没事,出去吧。”
冯谙知他固执,不敢再劝,叹息一声,将床头杌子上的油灯拿远些,免得扰他睡眠。
青罗这头又命薛虎加派人手查问食客。
转眼又过去几日,原以为没指望了,不想真有一老妇人来说,弓之慎当日的确在食肆。
那日外孙生辰,老妇人欲在食肆买一碗外孙爱吃的通花软牛肠,因囊中羞涩,差了六文钱,弓之慎替她出的,这回来食肆便是还那六文钱。
店家也知弓之慎垫付过钱银,只不记得是哪一日,老妇人一提,便对上了。
老妇人作证动摇了周世悯证词的可信度。
周世悯辩称是他记错,但宴后次日他便将试题转告弓之慎,甚至拿出写有试题的信笺为凭,说给弓之慎看过。
幸而杨寺丞仔细,发觉所用信笺是长安一间书肆今岁春末才出的新品,彼时弓之慎在公主府养伤,断然不会与他见过面。
大理寺当即上门拿人,谁知竟是晚了一步。
周世悯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于捕差抵达前,留书服毒自尽。
他承认因嫉妒弓之慎,有意拖他下水,但告发温侍郎之事句句属实,为此不惜以死明志。
曾作证弓之慎当日在场的士子亦皆改口,称记不清弓之慎是否去过。
弓之慎获释,温侍郎等人依旧囚于狱中。
周世悯的死引发轩然大波,部分落第士子聚集于贡院前,请命严惩舞弊者,给死去的周世悯一个交待,又有敬重温侍郎为人的士子与之抗衡,两相争持,闹得人仰马翻。
京兆府弹压不住,还是禁军出面,抓的抓,驱逐的驱逐,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为周世悯出头的士子受人煽动,温侍郎的拥趸则是一时义愤,好心做了坏事。
皇帝闻讯恼怒异常,青罗进殿时,他正对着一众朝臣大发脾气。
为温侍郎请命的士子显然更为让他光火,青罗听了几句,心知他恼恨的是,区区一个侍郎,竟有好些人为其请命,温侍郎又是太子的人,若是换成太子,更令他如鲠在喉。
似乎还因有几个士子在答卷上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天不知几时阴了,刮起风来,殿内众人噤若寒蝉,被皇帝掷在地上的一叠黄麻纸,一张一张,被风吹得乱飞。
侍立的宫人不敢妄动,青罗随王栖恩进殿,捡起落在脚边的两张,匆匆扫过,便交给王栖恩。
王栖恩将纸张逐一捡拾干净,并未放回御案上,只卷好用手拿着,垂首退在一旁。
青罗为温侍郎而来,皇帝尚在盛怒之中,不好就冒然开口。
大理寺刘寺卿叉手禀道:“陛下,周世悯死前虽仍指认温侍郎,但此人构陷弓之慎在先,已不足信,且他的死亦有蹊跷,兴许是有人为免事体败露,杀他灭口。”
皇帝冷冷问:“可有证据?”
刘寺卿汗颜:“尚在查办。”
刑部侍郎道:“陛下,此案查下去恐怕也是一桩悬案。”
青罗暗忖为何是悬案?倘若证据不足以定罪,便该还温侍郎一个清白。
礼部尚书出列道:“启奏陛下,温侍郎乃是微臣属下,臣不敢偏私,可臣以为温侍郎为人正直,臣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仅凭证词而无实证,枉杀了无辜之人。”
尚书省左右丞亦代为陈情。
皇帝不为所动,沉默许久,方才冷声道:“聚众作乱者流至岭南,贤士已尽在朝堂,今岁省试作废,不再由此取士,即日起废除常科。”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青罗有些不敢置信,愕然抬眸,望着皇帝。
皇帝显然并非随口一说,当即便召中书舍人拟诏。
门下侍中上前道:“陛下,废除常科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
皇帝未作理会,冷眼一瞥吏部尚书,“现下可有职缺?”
吏部尚书不敢挑在此时捋虎须,只道:“回陛下,尚有好些进士未得录用。”
青罗暗自吸了口气,皇帝是狂妄至此,当真相信去岁野无遗贤的祥瑞,还是被此番留言指摘其过的士子惹怒?
“父皇,常科是天下读书人入仕的重要途径,废除常科岂非断其生路?如若废之,恐怕也会因此少了好些读书人,日后朝堂何来贤良之士接续?”
话已出口,青罗索性说下去。
“士子借答卷针砭时弊,许是无奈之举,天高路远,地方之事难以上达天听,不得已出此下策,而无意冒犯父皇。”
“儿臣以为此举亦可为朝廷广开言路,父皇不该查一查士子所言是否属实么?”
皇帝脸色铁青,微眯的双眸仿佛吞吃生人的深井,“滚出去。”
青罗站在原地没动,连日来累积的郁气一时没压住,继续道:“父皇,儿臣不明白,既无证据定温侍郎的罪,此案为何会成悬案?”
“大理寺、刑部若要定罪,不该拿出证据么?难道一个清白之人一旦被泼了脏水,若无法自证清白,便洗不清了么?”
皇帝冷不防自御案后走出来,青罗未及反应,一个耳光劈面打下来。
“为了一个弓之慎,你便如此忤逆朕?萧青罗,记着你的本分!”
众人始料未及,殿内一时静得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料想中的哭声却迟迟不来,公主竟没哭?
青罗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舌尖立即尝到血腥味,原来是唇角破了一处。
起初有些发懵,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心知争辩无益,回过头,没再看皇帝,敛衽拜道:“儿臣告退。”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
皇帝怒气未平,似是未料到自己竟会因几句话失态至此,低头看了看手掌,又生出几分悔意。
王栖恩觑着皇帝脸色,追出殿外,关切道:“公主还好么?可要宣个太医来看看?”
青罗脚下未停,笑了笑,“多谢公公,我没事。”
王栖恩叹道:“公主莫怪圣上,圣上他正在气头上。”
青罗摇头,勾起唇角,看了眼湛蓝的天际,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如此松快。
前世今生,这是父皇头一回动手打她。
父皇忌惮阿舅,忌惮她的驸马,忌惮与她有关的男子因她结盟,惟独不忌惮她。
因她只是个女子,又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天真,无知,不知世故,一生中最紧要的事不过是嫁个心仪的驸马。
所以,在他眼里,她不足为患。
王栖恩又说了什么,青罗没留心听,在廊檐下转了个弯,遇见秦莞提着医箱跟在一名内侍身后。
王栖恩道:“陛下近日操劳,时常头疼,宣了秦医正来请脉。”
他既说了,青罗少不得关心一二。
“父皇日理万机,公公是身边人,要多劝劝父皇放宽心,保重身体。”
王栖恩点头应下,秦莞已到了跟前。
他见青罗面颊上几根鲜红的指印,眸色微微一变,行过礼,并不多问,揭开箱盖,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罐,递给青罗。
“公主,这膏药清凉镇痛,早晚各擦抹一次,几日便能好。”
青罗接过来,轻声道谢。
王栖恩瞧在眼中,自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青罗心知肚明,他大抵是瞧不上秦莞,换作老成些的太医,见了她脸上的伤便会当作没看见。
春杏见了青罗脸上的伤,心疼不已。
秋叶亦是锁着眉,净过手,来替青罗抹药,一面与她说些闲话,好叫她忽略面颊的疼痛,“公主,蓝娘子与她阿爹又送了些菜蔬来。”
青罗一时没记起蓝娘子是谁,还是春杏提醒说:“便是去岁公主自六皇子那恶仆手里救下的小娘子。”
青罗哦了一声,想起自那以后,蓝家父女便时常送些自家种的菜蔬瓜果。
春杏又道:“听说下个月要成亲了。”
青罗随口问:“是哪家的郎君?”
“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邻家郎君。”
青罗偏头在铜镜中照了照,挨打的这侧有点肿了,“替我备些贺礼。”
秋叶应下,拿玉匙沾了软膏,轻轻在青罗颊上晕开。
青罗嘶了一声,待那膏药涂好,坐在妆台前发起呆来。
废除常科一事总要经政事堂再议,谢治尘不会袖手旁观,她今日冲动了。
然而次日黄昏,贡院外便贴出了诏令。
青罗立即出府,也没乘车,领着春杏便去了谢宅。
冯谙见她来了,满脸欢喜,发觉她面上的红痕,立时双目圆睁,“公主,这是……”
被春杏一瞪,才讪讪地闭上嘴。
青罗听说谢治尘在,这回没等通禀,直闯到西次间。
谢治尘背对着门,站在书案后的架子前翻书,听她进屋,没如往常那般客套。
青罗也不在意,开口便问:“大人赞同圣上废除常科?”
谢治尘淡淡道:“不错。”
青罗忍着怒气,又问:“大人当真相信大周而今野无遗贤?”
谢治尘嗤笑一声,反问她:“依公主之见,弓之慎便是遗落在外的贤士?”
“大人瞧不起弓士子么?”青罗皱眉,“弓士子满腹才学,又有济世之心,当得起贤良二字。”
谢治尘稍稍侧首,望着窗外,暮色落在浓长的眼睫,眸中却闪过阴郁。
青罗目露失望:“大人取代冯相,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中书令,上任第一件大事,便是断了与大人同样出身的士子的路?”
谢治尘冷冷道:“断了又如何?臣若愿意,便是断他的头,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