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悯称,去岁末,温侍郎曾遣府中门客代为宴请各州府至长安应举的部分士子,席间,门客给士子出过题。
春闱那日他入试场后方才发觉,门客考他们的策问、帖经题即是今科试题。
彼时他极为愤怒,温侍郎身为朝廷命官、登科士子的座主,竟行此等宵小之举,原想当场揭穿,出于对温侍郎的爱重,恐其获罪,才隐而不发,只交了白卷。
放榜之日,因见预先知晓试题的士子多人及第,弓之慎更是名列榜首,他深感对其余士子不公,后悔不迭,不该为一己私心罔顾道义公平,遂愤然至大理寺告发。
除周世悯外,另有两名同席士子交了白卷,并指认温侍郎透露试题。此外,尚有两名士子作证,这二人一人已落第,一人名列末位。
牵涉其中的士子皆已下狱,温侍郎连同其门客,及礼部贡院几名试官亦被收入大理寺狱。
弓之慎一夕间自云端坠入泥淖,承受的摧折可想而知,他尚且不知因何招祸,几经盘问,俱说并不知情。
“某不曾赴宴,亦不曾见过温侍郎及其门客,更无泄题一说。”
他因苦于生计,除却外出做些零散活计,便是闭门读书,性子亦内敛,鲜少与人结交,除了周世悯,无甚相熟的士子。
指认温侍郎的士子有说他在场的,也有说不曾留意他,其余士子亦是如此。
薛虎设法与弓之慎见了一面。
弓之慎茶饭不思,短短几日,身上长袍松了一圈,目光疲惫却坚定,“烦请大人转禀公主,某未犯过的错,宁肯死,也不会承认。”
青罗相信弓之慎为人,闻言亦是松了一口气,他若承认与温侍郎通谋,温侍郎恐怕凶多吉少。
温侍郎当世大儒,人品贵重,怎会明目张胆地视律法如无物?
若是设局构陷,幕后之人目的何在?何人胆大至此,又荒唐至此,诬告者但凡有一人道明实情,加之无切实证据为凭,如何能定温侍郎的罪?
温侍郎承认曾吩咐门客宴请州府士子,但并未泄题,门客却称泄题系温侍郎授意。
阅卷官则供述温侍郎曾盛赞弓之慎的应试文章。
因事关重大,此案由大理寺、刑部主审,御史台督办,皇帝又命羽林卫协查。
有几人熬不过酷吏拷问,已画押认罪,弓之慎与温侍郎俨然成了拒不认罪的顽徒。
皇帝看过奏报,大为震怒,当即下令严惩,温侍郎一干人等被处极刑。
中书、门下左右散骑常侍、谏议大夫、补缺、拾遗等多名谏官轮番进谏,皆以为此案尚存疑点,证据不足以定温侍郎等人的罪。
皇帝怒极,一意孤行,门下左拾遗因犯颜直谏、言辞尖锐,当廷被杖毙,成为大周史上首个被杖杀的谏官。
谏官不罪的礼法自此形同虚设,无人再敢就此案进谏。
青罗起初不解皇帝何以非置温侍郎于死地不可,在杨寺丞处翻阅过卷宗,方才了悟。
“温侍郎并非出于求财。”
“不错,”杨寺丞起身替青罗续上茶水,坐回书案后,又道,“若说为财倒好。”
那就门客称他与温侍郎均未从中收受任何好处,此举全然出自惜才之心,意在为朝廷选拔贤士。
正因如此,才更耐人寻味。
既是贤士良才,自能在试场脱颖而出,依律由朝廷取士,何必温侍郎多此一举?
幕后之人暗指温侍郎想在朝堂上安插、培植他的人,实则剑指太子。
太子至今未入东宫,皇帝忌惮他参与朝政,结交臣子,他便刻意避嫌,极少与朝臣来往,温侍郎却是无可争议地归属太子一派。
讯问官曾多次逼问温侍郎,此事是否太子授意,温侍郎坚称与太子无关。
长安城中久久不见状元游街,好事者探知一二,流言渐起。
无外乎寄月公主专好才貌两全的年轻士子,旧状元才去,又欲捧新状元,为使新人蟾宫折桂,四处举荐弓士子,为其行卷,春闱之日甚至不畏人言,亲自送至贡院。
原打算状元郎游街之日再成良缘,不料东窗事发,状元郎被捕下狱。
青罗听了付之一哂,随后想起周世悯,前世他也曾污蔑谢治尘靠她平步青云。
青罗合上卷宗,交还杨寺丞,“去岁宴客那日,弓士子在食肆做工,并未赴宴。”
杨寺丞接口道:“店家、跑堂都说他去的日子不定,记不清那日可曾去过。”
青罗想想问:“食客呢?”
杨寺丞回说仍在打探,守了好些日子,尚无眉目。
虽知劝说皇帝几无可能,从杨家出来,青罗还是去了一趟宫里。
万晖殿内沉香氤氲,东次间一架绢画屏风后隐约可见约莫半丈高的鼎炉,嘶嘶冒着烟气。
前世此时皇帝已开始服食丹药了么?青罗收回目光,随王栖恩进了西次间。
皇帝与钟离文盘膝坐于榻上对弈,张司窈站在一旁,脸色算不得愉悦。
彼此叙过寒温,青罗直言道:“父皇,儿臣深知弓之慎为人,绝不会做出舞弊之事。”
皇帝未语,张司窈插话道:“弓之慎勾结温某人才得以位列榜首,罪证确凿,公主难道还想替他脱罪么?”
钟离文落下一子,嘲讽道:“天师三番两次诬陷某也罢,某微末出身,没想到天师对公主亦如此不敬。”
张司窈忍着怒气,嘴上说不敢,却偷觑着皇帝神色,继续道:“陛下宽宏大量,多次给弓、温二人机会,他二人却冥顽不灵,始终不肯交代背后合谋之人,可恨至极。”
青罗心底冷笑,瞥他一眼,对着皇帝泫然欲泣道:“父皇,天师言下之意温侍郎并非主谋,而是受人指使,方才他又说儿臣为弓之慎脱罪,莫不是怀疑儿臣?”
钟离文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笑:“天师疑心颇重,便是某已自证与其恶徒无关,天师仍在派人四处查问某的身世来历。”
皇帝抬起眼,曼声道:“天师,确有此事?”
张司窈自是否认,“钟离先生误会微臣了。”
钟离文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回过头去继续看着棋枰。
张司窈垂首不语,额上渗出汗来。
幸而皇帝只是皱了皱眉心,并未追问,对青罗道:“此事朕意已决,罗儿不必再提了。”
青罗正迟疑可要多说两句,王栖恩忽来禀报,陈丽妃身子有些不适,皇帝一听,起身便走。
张司窈朝青罗微一颔首,瞪了眼钟离文,拂袖而去。
青罗与钟离文同行至西宫门外,看似闲谈,面上俱都带着笑,实则钟离文低声道:“公主,温侍郎曾做过一首诗,张司窈以为诗中有一句是嘲讽他目不识丁。”
青罗若有所思地拧着眉,张司窈因此构陷温侍郎?
随即又道不对,单为此故,张司窈不至冒此大险。
“钟离先生近日见过谢大人么?他对温侍郎的案子怎么说?”
钟离文道:“谢大人这阵子没来翰林院,听说告了假。”
天近酉时,赤色晚照为薄暮的长安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
马车穿过平贤坊坊门,青罗撩开车帘问:“谢大人可是住在附近?”
听薛虎称是,便吩咐他去一趟。
马车停在巷口,青罗整衣下车,薛虎在前引路,很快停在一户人家门前。
青罗仰头看了看,这宅子显然没大收拾,门上黑漆已斑驳剥落,门环锈蚀,只剩了一只。
谢治尘便是住在此处?
薛虎上前拍门。
不多时,吱呀一声,两扇门错开一道缝隙。
冯谙的脸出现在门缝中,他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是薛虎,松了一口气,放心将门拉开。
“公主,阿郎病了好几日了,并没声张,不知那些人如何得的消息,一日好几拨跑来探病,阿郎睡得昏昏沉沉,哪有力气应付他们?”
冯谙苦着脸,又道:“阿郎也不许收礼,小的每日拦他们就够忙了。”
青罗进了门,小小的庭院,两眼便看完了,“什么病?”
“风寒。”
冯谙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心一横,还是说:“那日从公主府上回来,阿郎一夜没睡,在窗口坐了一整晚,下雨受潮,就病了。”
“病了也不歇息,仍照常上值,每日忙到三更半夜,又不肯吃药,就一直不见好。”
青罗站在廊檐下,往黑漆漆的窗口看了一眼,心道谢治尘因气她便如此作践自己么?
旋即否认了这个猜测,他素来持重,如今正值与冯相交接的紧要关头,岂会意气用事?
“现下正睡着么?”
冯谙嗯了一声,“好几日了,还发烧呢,时好时坏的。”
青罗仰头望了眼天色,他见了她,多半又要与她置气,且他这几日未入宫,温侍郎的案子未必知晓内情,加之人在病中,与他商议也无济于事。
“那我就不打扰谢大人休息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冯谙忙道:“小的这就叫醒阿郎!”
青罗拦住他,“不必了,让谢大人好生歇息吧。”
她刚走,谢治尘便醒了。
冯谙惋惜道:“阿郎,公主刚走。”
谢治尘鞋也没顾上穿,拖着沉重的身躯,昏昏沉沉地挪到门外。
巷弄中空荡荡的,哪还有半个人影?
冯谙扶着他,见他这副模样,要怪他又不忍,只嘟囔道:“都说公主走了,阿郎还不信。”
谢治尘屈指抵唇,咳嗽两声,问:“公主她,当真来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