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微见书生哭哭啼啼拎着个包袱,不禁问他:“这位郎君,晌午摆书摊子不是赚了些钱吗?”
赚了自己十文钱呢。
书生也认出了段知微,擦擦眼泪道:“某只是转身的功夫,赚的铜钱全被偷了。”
段知微默了一默,蒲桃一眼看出自家娘子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忙道:“娘子,后院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段知微小声对蒲桃道:“我只是需要个账房先生。”
她许多生僻字写得十分艰难,本朝计价法也是复杂难学,正需一个便宜的账房先生,蒲桃脑子转得也很快:“那把库房收拾收拾,空出个床榻位置来。”
库房堆满了腌渍的鱼鲊、发酵的酱豆腐并夏月风干腊肉,若是拾掇一下,恐怕勉强也能住人。
段知微便跟他商议了一下,岂料书生很快就擦干眼泪同意了,他叉手为礼朝着段知微深深一鞠躬:“中山甄氏甄回,感念段娘子大恩,若没有娘子,甄某就要睡桥洞下了。”
还要四处躲避金吾卫的夜间巡查。
说着,怕又担心段知微反悔,又加了一句:“某曾在临安钱塘郡药商盛家做过两年账房,算账之类的最为在行,只是盛家后来破败家道中落了,某的差事才没有了。”
段知微:“......”这人听上去不太吉利的样子。
这边段知微把甄回带回了食肆,让阿盘和蒲桃去收拾库房,自己则搬出了一堆竹片子,而后给他一方墨砚和一支毛笔。
自己则搬了个小胡床坐到一边:“写吧。”
甄回小心翼翼问:“不知娘子想写些什么。”
段知微说:“我报你写,新丰酒、绿蚁酒、夹肉胡饼、槐叶冷淘、荷叶香粥......”
写完一长串菜单,段知微用一根绳把竹片们穿到了一起,再挂到土墙上,这样食客能一眼看出来店里有些什么吃食。
酒肆的博士进门,朝着段娘子行一礼:“掌柜的,您要的一坛子新丰酒一坛子绿蚁酒已送到了。”
段知微忙从胡床上起来,指挥酒博士运送两大坛子酒进火房。
新丰美酒斗十千,价格稍稍高昂,卖给家境颇为优越的学子;绿蚁酒呈浅绿色,浑浊不清,只略有酒味儿,价格便宜,十个子儿一碗,适合贫寒的学子。
段知微送酒博士出门,见他牛车上还有一筐活蹦乱跳的河鱼,看着很是新鲜,酒博士见她如此,很是灵活的说:“段掌柜是我家酒肆的常客了,这鱼您若是喜欢,拿两条走便是。”
段知微两世都开饭馆,哪能听不懂人家的言外之意,只低头掏出荷包:“怎好白拿您家的鱼,这框鱼看着新鲜,妾买了。”
酒博士接过钱喜笑颜开:“段掌柜不愧开食肆,真是慧眼如炬,这可是刚从渭河捞上来的,不仅新鲜还很肥,最适合做酿鱼了。”说完再行一礼,驾着车走了。
这边段知微喊来阿盘,先拿起一条,去头尾,划开背部,用四钱盐里外抹匀,再把茴香、粗盐等香料炒热以后擦入鱼腮及腹中,用麻皮麻纸包好挂在当风处。
这便是风鱼法,放一年都不会坏。
剩下的鱼段知微决定今晚的菜单加一份烤鱼。
一大块竹板子放到了食肆门口,上头写着“本食肆新开,来者均送一壶绿蚁酒。”
鱼肉都已经被阿盘处理好,整整齐齐码在粗瓷盆上,段知微倒入了葱姜水和一碗白酒去鱼腥气。
为使得鱼身焦脆鱼肉紧实,要先把鱼擦干水份下锅炸至两面金黄。
最重要的便是烤鱼的灵魂酱汁了,各色香料下锅油炸捞出,再放入豆豉酱、花椒、葱蒜和一勺骨汤下去熬酱汁。
烤鱼底下平铺一些切成条状的土豆、豆腐皮和菌菇,放上炸好的鱼,浇下调料汁,放进门口的胡饼炉子里烤。
蒲桃给炉子底下加了两块柴,火烧得更旺,炉子里的烤鱼汤汁开始咕噜噜急速冒着泡,那些泡噼噼啪啪爆裂开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扑到了街巷上。
暮色四合,宣阳坊许多书生出来觅食,闻见香味纷纷开始寻找来源,段知微站到门口招呼客人:“今日本食肆限定烤鱼啊,刚从渭河打捞上来,甚是新鲜。”
“郎君来食肆坐坐?今日进门的食客都送上一壶绿蚁酒。”她突然向两位正站在一角观望的两位书生道。
那两位书生猝不及防被点了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食肆。
一盘子冒着热气和浓郁香味的烤鱼上了桌,鱼皮烤得金黄酥脆,微微卷起来,看上去很是焦香诱人。
书生执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那鲜嫩紧实的鱼肉口感瞬间在舌尖绽放,调料也是麻辣鲜香。底下的配菜饱吸了汤汁,土豆软糯香甜,菌菇滑爽,豆皮鲜美劲道。
段知微适时打了一壶绿蚁酒送来,书生一口酒一口烤鱼,吃得甚是舒爽。
很快整个食肆便坐满了人,每个食案上都放上一盘烤鱼。
袁慎己便在这时出现了门口,段知微看向他倒也不意外,只道一句:“都尉来了,早空着一桌等着了。”
苏莯跟着他后面,朝着别人桌上的烤鱼看了好几眼,咽了咽口水。
当下段知微要给他们来上一壶价贵的新丰酒,被袁慎己挡住:“不必,袁某今夜在大明宫文昌门当值,不宜饮酒。”
苏莯本想喝上一杯,听闻顶头上司这么说了,也只好放弃,讪笑着来了一句:“对对,今日不饮酒,不饮酒。”
一盘子鲜香麻辣的烤鱼上了桌,想到袁慎己今夜要当值,段知微给他们送上了两碗黍饭道:“这烤鱼配饭也好。”
袁慎己环顾一下四周,脚下是绿竹制成的茵褥,看着甚是清凉,墙上四角悬着彩绸花篮灯笼,食案排布规整,墙角的粗瓷瓶里供上了数朵娇艳欲滴的荷花。
墙上一边是竹制的各色菜单,另一边写上一幅诗句“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幅字虽不够雅致,倒是颇有段家娘子风格,他看着在火房里不断忙碌的段知微,嘴角不经意露出一个笑。
吃完第一份烤鱼的书生很是满意的抹了抹嘴巴走了,出门遇到同窗,先是攀谈几句,而后便赞美了新开的段家食肆,说那儿出的烤鱼十分的鲜美,是之前从未尝过的风味。
得到前一波食客的认可,后一波闻风就来了段家食肆,食案位置有限,门口竟然开始大排长龙。大都是准备参加科考的书生。
段知微只好紧急裁剪了些白麻纸,给他们发号,让蒲桃拿个小胡床坐在门口专门盯着喊号,毕竟若是次序乱了引得排队顾客的不满,对食肆的口碑可不好。
人仰马翻了一日,好容易挨到快宵禁了,食客们终于陆续散了。
段大娘因为忙碌,只好又脱下了她绯色襦裙,换了麻布衣裳,直嚷着腰疼。
段知微很机智的留下了最后一烤盘的烤鱼留给自己,她把烤鱼摆到食案上,每人盛上一碗黍饭,大家都累得不行,默不作声的吃饭。
唯有新来的书生甄回快速不停地扒完一碗饭,而后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甄某此生从未吃的如此美味的饭食。”
而后站起来大大作个揖郑重说道:“甄某定当不会忘记段娘子收留之恩,待来年春闱高中......”
段知微向来擅长给别人画饼,头回见别人给自己画饼,这饼还画到了春闱科考金榜题名上去了,顿觉不知道要回他什么。
正满腹打草稿间,进入火房洗碗的阿盘跌跌撞撞跑了出来道:“不好了,家里闹贼了。”
所有人一跃而起,段大娘边跑边哀嚎:“妾的金镶玛瑙簪,金银小山钗,哪个杀千刀的......”
段知微跑到火房,火速环视了一遍,最贵的当属几个梅花酒器,没丢;缸里的新丰美酒,也没少,她大松一口气问阿盘:“什么东西丢了?”
阿盘指了指头顶,段知微仰头一看,挂在那儿的几个裹着麻皮麻纸的风鱼不见了。
蒲桃拎着裙角跑进来:“娘子,娘子。不好了,库房里一大坛子鱼鲊不见了。”
段知微因问:“别的呢?”
蒲桃扒了扒手指头:“蟹生、算条巴子、酒腌虾、造肉酱......”
段知微大惊:“全都没了?”
蒲桃说:“都没少。”
段知微:“......?”
整个库房只丢了一坛子鱼鲊。
段知微又四处环顾一圈,确实只少了一坛鱼鲊和几块风鱼。连盆里湃着的几块预备做鲜虾蹄子脍的羊蹄都没丢,羊肉价贵,几个蹄子花去了段知微百来个铜钱。
丢这点东西就去官署报官,想必定是要被坊正打出来的,只好罢了。
段知微一口气出不来,只好把大门一开,骂道:“好没品的小偷,那蟹生明明更好吃好吗?”
宵禁过后,液池早早掌了灯,宫女红药拎着一盏红纱宫灯在重重花苑间穿行,她侍奉的王婕妤今夜突然想起来要饮一碗杏仁酪,红药只能夜里起身去御膳房。
殿边盘龙吐珠的水钟在静谧的夜间往地下不停滴水,提醒此刻已是子夜时分,红药拎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在纱面上胆战心惊的跳动,让人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详。
她走至液池深处,突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她略微犹豫,又想着自己毕竟带着令牌应当不妨事,于是朝声音来源探了探头。
一身着宫服的老媪拿着一碗胡麻香粥,脸色发青的用汤勺轻敲碗边,边敲边念道:“猫鬼可来,无住宫中......”
红药见那老媪目光呆滞,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嘴里又接连着喊猫鬼,害怕的捂着嘴巴就往回跑。
她沿着红色宫墙的墙角一路跑,她脑子转得快,想到这里离文昌门最近,那里时刻都有轮值的金吾卫值守。
守卫们平日配着寒刀,凶神恶煞,宫女们并不敢过去跟他们搭话,此刻红药却想赶紧跑到文昌门,告知液池有老媪在行巫蛊之术。
却突然听到一阵诡异的叫声,她不敢停下脚步,只丢下红纱宫灯,不顾礼仪开始狂奔。
很快就要到文昌门了,她给自己打气。
一个黑影从花树丛里窜了出来,锋利的爪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红药只记得一双在暗夜散发诡异绿光的眼睛。
那是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