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启明殿。
“织女姐姐,你怎么还没走?”伯蓉蓉好奇地问,往常一到酉时,织女早走了,今日还在启明殿,实在稀罕。
织女连忙地收起一个玉简,挤出一个微笑,“有事耽搁了,这就走。”她匆匆离开启明殿,坐在香云宝车内,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定,自我安慰道,只是帮那人发个玉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至于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身为王母娘娘的女儿,早就熟谙一个道理,九重天上的秘辛,知道的越少越好。
……
“轰隆”一声,北俱芦洲的幽冥海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海底猛烈震动,掀起了惊涛骇浪,更为罕见的是,漆黑的海面上竟熊熊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凡火为红色,遇水则灭,可这黑色火焰,乃是凝聚无数冤魂的灾愆罪衍,燃尽一切有形之物的无量业火,若沾染上一点,便会被魂枯骨销,大罗金仙也难救。
一个身影从海底飞身而出,乃是梅山七怪的袁洪,“你们逃出来了吗?”
“我们在这!”从海里又飞出几个身影,乃是戴礼、金大升、朱子真、吴龙、杨显,却唯独不见常昊。
吴龙:“这火忒邪门。”
杨显:“唉,功亏一篑,怎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黑衣人!”
戴礼嚷道:“弟兄们,常昊不见了!”
这日,他们奉命潜入幽冥海的地牢。这里关押着黑天魔王的魂魄。常昊的原身是水蛇,谙熟水性,先行潜入,他和金大升、戴礼紧跟其后,朱子真、吴龙负责在岸上接应。
他们潜入水牢后,一切都进展很顺利,眼看就要将黑天魔王的魂魄救出时,水牢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那人的法力高超,变化莫测,他和常昊、金大升、戴礼四人联手也打不过,正在激斗,水牢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原来这水牢布下了十分精巧的法阵,黑天魔王的魂魄,法宝惑心铃各占据两个阵眼,一阴一阳,法阵平衡。谁料想,惑心铃一个法宝,竟然趁着法阵虚弱,吞噬了黑天魔王的残魂,阴阳失衡,立刻引爆法阵里的无量业火。
他们几个拼命逃了出来,唯独不见了常昊。
袁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常老弟足智多谋,想来不会有事,我们自己先别乱了阵脚,当下之际,是从这里脱身。”
“这火实在邪门!”朱子真一边说,一边用捏了引水法术,想要扑灭这火。
“不要用法术!”
袁洪的话还没落下,朱子真已经用了法术抵挡这无量业火,可那无量业火遇到法术,犹如火上浇油,烧的更为迅猛,肆虐的业火朝着他们兄弟六人齐齐烧来。
“大哥,完了,这火燃烧的更旺了!”朱子真惊恐地说道,他也是久经沙场,却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火。
袁洪也是忧心忡忡,难道他们兄弟六人,要折在此处?
六人被这无量业火逼入绝境,忽听闻上方传来一声清喝:“开!”
一束金光兜头照下,将所有的无量业火尽数熄灭。
凌空之上,来者头戴黑纱巾帻,身着淡黄袍配甲胄,凤眼威仪、显灵神通,手持三尖两刃枪,正是二郎显圣真君。他开了天眼,用斗转星移的神通将无量业火封印起来。若非他及时赶到,恐怕梅山六圣今日悉数都折在此地。
他还是大意了,低估了那人的狠毒,竟然私自练就了无量业火。呵,今日到了这番地步,必定要斗个鱼死网破。
袁洪一行人见到杨戬来到,皆感欢喜,飞身向前行礼,“多谢真君相救,属下无能,把事情办砸了。”
袁洪简明扼要地将此事前后经过,告诉了杨戬。
杨戬闻言,眉毛一挑,“你们可看出那黑衣人是谁?是何根底?”
袁洪摇摇头,“他出手极为诡异,招式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瞧不出根底。”
“想来常昊去追那黑衣人去了,那惑心铃趁机逃走了。”朱子真回道。
杨戬沉吟片刻,“既如此,你们同哮天一起去找常昊下落,我去追查那逃走的惑心铃。”
黑天魔王的残魂、法宝惑心铃,这两样是那人的最大把柄,如今黑天魔王的残破已经被惑心铃反噬,这次一定要找到惑心铃,将罪名坐实。否则功亏一篑,又让那人狡猾逃脱了。
哮天犬领命,仰头呼啸一声,踩着云就往东边而去,袁洪一行五人紧跟其后。
杨戬的天眼犹开,金光四射,仔细搜寻着惑心铃的下落。果然,他在虚空之中,看到了它留下的一连串淡黑色的妖气,他冷笑一手,踏上云光,手握三尖两刃枪而去。
……
北俱芦洲,忘忧谷。
杨戬眉头微皱,那惑心铃竟然逃到了这里?
神仙并非长寿不老,寿与天齐。他们也有寿命,也要渡劫,一旦渡劫失败,寿命终了,他们便会在这忘忧谷坐化。因而,这忘忧谷也叫做堕仙谷。堕的神越来越多,遗留的仙气凝聚不散,久而久之,在此山谷中形成了一层极为特殊的仙瘴,阻绝音信,外部很难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很难追踪行迹。
不过,这根本就难不倒杨戬,天眼开,观十方,如同手掌一扫,所有妖孽难掩踪迹。
他凝神静视,在忘忧谷的妄念湖中,找到了稀薄的妖气。这次,你逃不掉了,杨戬冷笑一声,跃入湖中。
人最不怕失去的,便是没有拥有的东西。一旦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神仙可以忘却七情六欲,却唯独放不下长生的执念,活得越久,也就越惧怕死亡。凡人死后,虽有执念,但很快就会消散。神仙临死之前,心中多有不甘。执念太强,死而不散,凝聚为水,便化为了成一池妄念湖。
他潜入到这妄念湖中,虽然捏了避水诀,但衣裳上还是沾染了一些咒怨执念,粘稠的像一团污渍,令他心生不悦。
行至深处,他立住,三尖两刃枪指向前方,冷喝一声,“妖孽,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快现身!”
湖水的最深处,一团黑雾凝聚成了一个人形,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身材妖娆的女人,这个女人赤身裸/体,唯有腰间系着一个铃铛,她从黑雾中走了出来,嘻嘻笑道:“真君何必苦苦相逼,若今日能放过妾身,我家主人必定感念真君的恩情。”
这个女人的口吻虽然卑微,周身散发的妖气,却是丝毫不容小觑。
杨戬盯着眼前这个妖娆的女人,眉头紧皱,真是想不到,这个惑心铃竟然生出了如此强大的器灵。
他此前已经查明,惑心铃的原身,乃是灵山一位罗汉大能的秘宝金刚铃。这位罗汉大能渡劫失败,心有不甘,便修炼邪法,吸食凡人精魄,以图续命。后被如来佛祖得知,派遣十八罗汉镇压,罗汉大拿的魂魄灰飞烟灭,他的秘宝金刚铃却遗落世间,后来经过妖法炼制,变成了惑心铃。
这个惑心铃已经吸收了太多精魄,人的,妖的,甚至还有仙的,离顶级逆天法宝只有半步之遥。况且这惑心铃已经生了器灵,反噬了黑天魔王的残魂,阴阳合一,功力大增,若今日不能解决,恐怕酿成大祸。
杨戬喝道:“你告诉你家主人,此时停手还来得及,若他还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休怪我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杀上九重天去!”
那女人却嘻嘻地笑了起来,“呵呵,真君乃是天上武艺高强的尊神,妾身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不过,妾身尚在心智混沌之际,有幸瞥见一个好梦。”
她腰肢如水草般摇摆,腰系的小铃铛叮铃叮铃地响起来,“妾身若能帮真君得偿所愿,方不辜负了主人的一番心意。”
说罢,妖气弥漫,铃声大响,仿佛有千千万万个小铃铛,跟随共鸣,迷惑心智。
这惑心铃不知吸收了多少人的贪嗔痴,那些执念就像纠缠不休的沼泽,一旦陷入,迷失心智,就再也出不来了。
饶是杨戬,面对对这个惑心铃布下的**阵,也是万般小心。他手握三尖两刃枪,谨慎地在黑雾弥漫的**阵中行走。
破阵之要,在于找到阵眼。
在黑雾中行走时,他看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记忆,玉泉山修道,担山赶日,力劈桃山,战魔家四将,力助姜子牙,智斗七杀星,杀金乌,封神成圣,这些记忆太过遥远,遥远到他几乎都快忘了,却在此时一一浮现。
杨戬穿过这些记忆,没有一丝犹豫,依旧向前走去。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哭声很微弱,有气无力的,像小猫崽子叫似的,可就偏偏是这个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循着声音找去,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束光亮,一朵盛开的昙花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握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啼哭着。
明知是幻象,他仍然停滞不前,抱起了昙花下的婴儿,那婴儿一如记忆那般的模样,粉雕玉琢,像个糯米小团子,水汪汪大眼睛像两颗紫葡萄,一看见他,咯咯地笑了。
他的紧皱的眉头不由得舒展,也跟着笑了,轻声哄道:“乖,不哭。”
随即,他怀中的婴儿忽然变幻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拉着他的衣袍的下摆,吃着手指头,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他,“师兄,小九想吃糖。”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许吃糖,你看你的牙,全要被虫蛀了。”
那个时候,乔昙儿只有四五岁,总是撒娇要糖吃。他能狠下心来拒绝,别的师兄弟却总背地里偷偷给糖吃。彼时的小九是个小馋猫,谁给糖就跟谁好,可把他气得够呛。
小不点的乔昙儿一听没有糖吃,垂头丧气,小脸蛋气鼓鼓的,像一个小河豚,他撒开杨戬的衣袍下摆,迈着小短腿往前走。
“小九,你要去哪?”他在身后喊道,正欲追上前去。
忽然,有一个人从后面撞了他一下,冲到他面前,嘻嘻哈哈笑道:“师兄,这回轮到你当鬼抓我了。”
十三四的乔昙儿,最是活泼。练功闲暇之余,杨戬也会和他玩捉鬼游戏,其实乔昙儿最喜欢藏的地方就那个几个,他的床底下,大树洞里面,柴火垛后面,很好找,但自己也会装作不知道,让他赢几回开心开心。
“师兄,你数到一百,才能动哦。”少年乔昙儿的身影一闪而过,杨戬忍不住跟了上去,心头急切道,小九,别走。
他穿过浓浓的黑雾,步伐越来越快,心情越来越急切,直到他穿过了一个狭窄的洞口,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没有黑雾,没有咒怨,没有灾愆,只有一片竹林,半亩花田,田里种满了昙花,竹林前,是一座小小的草舍。
看到眼前的景象,杨戬脚步一滞,心头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他仍然忍不住推开了那扇扉门,走进了草舍,屋里的陈设,一碗一瓢,一桌一椅,一如所愿。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他不曾向任何人诉说的梦。
很久之前,他就想带着乔昙儿远走高飞,种一片竹林,盖一间草舍,半亩花田,白头,相守。
什么天下苍生,是非曲直,正邪之分,长生不老,他通通都不想要了。
他从来想要的,就只有乔昙儿一人。
然而,或许凡人李清源有的选,但二郎神杨戬,从来就没得选。
这条路,他走得实在辛苦,多少回了,数不清的日和夜,为了按捺住他藏在心底的冲动,绷得全身的筋骨和压根都酸楚了,没有乔昙儿,长生与他,不过是诅咒,活得越久,执念就越深——他与这葬身在忘忧谷的鬼,又有何两样?
他独自坐在了小轩窗的菱花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丰神俊秀,一如寻常,他却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神仙的老,只是弹指一瞬间。当你有一天明白,你所追求的只是妄想之后,便会心死。心死,方可长生。
这里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梦,但没有乔昙儿,又有何意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正欲离去。
忽然,草舍的芦苇帘被一个人挑起,日光斜斜地照了进来,空气里漂浮着的万千尘埃,依稀可见。
那人走了进来,看到愣在原地的杨戬,无限欢喜道:“师兄,是你吗?”
这是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杨戬怔住了,他的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即便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梦幻泡影,又有何妨?
他不想忍了,他认输了。
他丢下三尖两刃枪,大步向前,走向乔昙儿,紧紧地揽入怀中,颤抖着低声道:“小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