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在青城山学道时,乔昙儿用的最趁手的一柄剑,是李清源亲手雕的桃木剑。
彼时,李清源刚开始教乔昙儿道法,还抱有幻想,要求很严苛,三月必须练会五雷天心诀,半年必须学会九宫八卦剑法。但以乔昙儿那个慢吞吞的性子,自然是不成的。李清源总是气呼呼的,一副很铁不成刚的样子。
这日,李清源检查乔昙儿的剑法,一套看下来,脸色很难看。
乔昙儿耷拉个小脑袋,小声道:“师兄……”
李清源板着脸冷道:“为什么一个月过去了,你一点进步都没有?是不是偷懒了?!”
“我没偷懒!我有好好练,可是那个剑法好难,我……我真的学不会……”乔昙儿急了,他这一个月,勤学苦练,起早贪黑,可就是练不会。
他自己也很难过,也很沮丧,好像无论他再努力,永远都没办法达到师兄的要求。
想到这,乔昙儿委屈极了,眼圈一红,低着头抽噎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因为师兄说过,他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人了。
“你练成这个鬼样子,我怎么像师父交代!”李清源有些不耐烦,还要再训斥几句时,瞥到乔昙儿的右手,已经打了许多血泡。
他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捏了捏乔昙儿的胳膊。
“啊——! 师兄你干什么——!疼——!”乔昙儿疼得龇牙咧嘴,眼珠儿滚了下来。
难道师兄要体罚吗?
果然是这样。李清源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这回是他冤枉小九了。门派里的剑,对小九来说,太大太沉了。光是举起剑,小九就很吃力了,更别提要练剑法了。
李清源皱着眉头问:“很疼吗?”
乔昙儿直疼得龇牙咧嘴,“又酸又痛,痛痛痛——你轻点。”
掀开衣服,乔昙儿的手臂整个都肿了,原本白嫩像玉藕一样的手臂,此时肿得像根大萝卜。
“剑不趁手,你怎么不早说!”关心则乱,李清源的口气又重了。
其实,乔昙儿不敢说。他知道师兄的要求极高,他拼尽全力想要让师兄满意,他怕说出来,师兄会觉得他再找借口。
然而,他还是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不知是痛,还是因为自己不中用,乔昙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全蹭了李清源的道袍上。
此时李清源也顾不上洁癖了,哄道:“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你两句,你哭这么大声干嘛,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李斐然恰好从一旁路过,听到这句话,嘴角抽搐,可怜的小九,摊上这样的亲师兄算你倒霉。
“我……我……不是不想练好……可是我拼命去做了……却还是做不好……”乔昙儿一边痛哭一边说,说出的话含糊不清。
这回,小九是真的拼尽全力了。
李清源心里涌上一阵愧疚,他想起师父说过的一句话,清源,你天赋极高,你以为轻而易举的事,在旁人眼里,是难于登天。
他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小九,实在是强人所难。
看到天真活泼,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师弟被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他愧疚的很,却不怎么会安慰人,口吻生硬地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别哭了。”
这句话落在乔昙儿耳中,却又是另外一层意思:我对你彻底失望了。
就这样,师兄弟两人之间的误解,更深一层。
之后的一个月,乔昙儿闭门养伤,李清源一次都没来找过他。
一个月后,乔昙儿的臂伤大好了,李清源也回来了。
乔昙儿见到他惊喜不已,眼中闪烁着泪花,委屈道:“师兄,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再也不管我了。”
“你是我师弟,我怎么会不管你。”李清源很干脆地说,递给他一个包袱,迫不及待道:“你打开看看。”
“这是什么?”乔昙儿疑惑地打开包袱一看,惊讶道:“这是……桃木剑?”
“货真价实的千年雷劈桃木剑。”李清源很是得意,“你胳膊好没?”
“嗯。”乔昙儿点点头。
“那快试试。”李清源迫不及待地拉着乔昙儿到空地处,“你舞一个白猿献桃我看看。”
乔昙儿握起剑,舞了一招。
“好!”李清源喝彩道。
“师兄,我舞得好吗?”乔昙儿像一只小狗跑来,摇着尾巴喜滋滋地问。
“我是说剑好。”
乔昙儿的尾巴好似耷拉下来了,李清源摸了摸他的头,眯起来的眼睛闪过一丝得意,“小九舞得也好。”
乔昙儿高兴极了,眉飞色舞道:“这柄桃木剑我用的很顺手,比之前的铁剑轻多了,师兄,你是哪里得来的?”
李清源一挑眉,“我做的,怎么样?”
“哇,竟然是师兄做的,好厉害!”乔昙儿的尾巴摇来摇去,把李清源都夸上天上去了。
“这柄剑还不够完美,等下次,我再给你做个更好的。”李清源听了乔昙儿的马屁,很受用,随口又画一饼。
后来,乔昙儿才知道,李清源离开的一个月,是到处去找千年雷劈桃木去了。好不容易在三清山的后山找到一棵,又有三清派的弟子蹲点,说李清源抢他们的桃木。
那时李清源只有十七八岁,狂妄的很,根本不讲理,撸起袖子直接干:“少废话,动手吧,谁赢了就是谁的。”
结果,他不但抢了人家的雷击桃木,还把人家弟子给胖揍了一顿。
后来,三清派的师长直接找到青城山掌门告状,气得掌门罚了李清源干了一个月的苦活。
再后来,李清源变得成熟沉稳,不再打架惹事,也不再逼迫乔昙儿刻苦修道——他终于明白了,与其逼小九,还不如逼自己。于是,他成为了青城山最出色的弟子,四海漂泊,斩妖除魔,已经没有闲暇,再给乔昙儿做一柄剑了。
再再后来,乔昙儿白日飞升,李清源亲手做的那一柄桃木剑,也弄丢了。
……
乔昙儿新得了这柄“枯梅”,高兴得很,在自己的空起庭迫不及待地舞了一套剑法。
乔昙儿舞的很起劲,但看客只有小欢一只鸟。
“小欢,小欢,你看我舞的好吗?”他兴奋地问。
小欢慢斯条理地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看都没看乔昙儿一眼。
乔昙儿自觉无趣,坐在石凳上,倒了一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说实话,这柄“枯梅”剑,比他上一柄桃木剑好的多!
千年雷劈桃木虽是难得一见的好木,终究是凡木。这枯梅剑用的却是仙木,本身就蕴含极为强大的灵力,又辅以完美的雕刻,真真是一柄好剑!
最难得是,舞剑时,他感到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梅香气笼罩着自己,像是绽放的梅花上覆上了一层薄雪,彻骨冷香。
他问莫邪,此剑为何叫做‘枯梅’?
莫邪说,这柄剑用的是梅山的一株万年枯梅的梅枝,那株老树虽已活了万年,却已经枯了,再也不开花了。
乔昙儿听罢,默然不语。他是草木精灵幻化成人,如何不懂,若是活了万年的梅树枯而不死,不是不能开花,是不愿开花。
……
得了好剑,又成了准正神,乔昙儿独自下界干活,也干得热火朝天。
他做事尽职尽责,名单核对很认真。
下界的土地老儿也很配合,哪怕乔昙儿只是启明殿的一个小吏,他们也丝毫不敢怠慢。启明殿上达天听,一个弄不好,这辈子就别想进阶了。
下界干活虽然辛苦,但没了勾心斗角,做起事来,倒也痛快。
乔昙儿重新梳理名册,发现遗漏的并不多。这多亏了八百年来天门大开,放低了飞升门槛,招揽各路大妖。有名有姓的大妖们早录入名册之中,没录上的,甚至有些主动找上门来,借此机会,找到能飞升的门路。
南儋部州有个张轼的土地老儿,跟了乔昙儿一路,很是尽职尽责,帮了不少忙。就这样,他们前前后后忙活了将近大半年,终于将南儋部州的大妖名册全都整理完了。乔昙儿挨个核实,确认并无遗漏,准备打道回府,向沈岫汇报。
“上仙。”张轼犹犹豫豫,似乎有话有说。
“张老有事请讲。”
“卑职辖内,近日来接连有小妖怪失踪,卑职不敢隐瞒此事,如实告知上仙。”
“哦?竟有此事?”乔昙儿眉头一皱,这桩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上仙请看,这是卑职整理的失踪小妖怪的名册。”土地老儿递来一个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失踪妖怪的名字。
失踪的妖怪,都不是有名有姓的大妖,而是山间没名没姓的小妖怪们。这位张老头做事很谨慎,除了上头点名要的大妖名册,也整理了出了一份小妖怪的名册。在乔昙儿来之前,张老头就去找这册子上小妖怪,告诉他们天上巡视,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谁知联系不上的妖怪有过半。
小妖怪们四海为家,倒也是寻常事。况且小妖怪们彼此争斗,死伤也是常有的事,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张老头心中只觉得不安。
若按寻常地仙做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糊弄过去就完事。但这张轼生前是大理寺卿,办了不少疑难杂案,做事很是尽职尽责,死后被阎王爷相中,在地府担任判官一职,因此地的土地老儿空了,他便来顶缺。他琢磨着,突然少了这么多小妖怪,有些不对劲。
乔昙儿看着张轼递来的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香獐子妖,鹿妖,熊精,鲤鱼精……”一眼扫过去,确确实实是道行低下的小妖怪们,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共同之处。
“张老,这些妖怪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大约半年前。”
乔昙儿心中一动,半年前,不正是他们开始下界整理名册的时间吗?
难道是巧合?
“还有什么其他异常吗?”
“卑职走访过鬼市,听闻半年来,南儋部州有大额的灵蕴交易,但不知背后买卖双方是谁。”
人间有做地下交易的鬼市,交易的不仅是人,也有鬼,有妖怪,交易隐秘,很难查出背后的买家卖家。
频繁有妖怪失踪,又有大额灵蕴交易,乔昙儿隐隐觉得不对,但他是替沈岫办事,不敢自专:“我先回去复命,张老,这份名册你借给我,我回去询问沈主簿,看此事如何处理。”
“是是是,上仙请便。”
乔昙儿拿了失踪妖怪的名册,准备驾云回天上复命,这时,他腰间的玉简收到了一条新飞讯,“速到北俱芦洲的忘忧谷。”
落款是启明殿,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启明殿有什么事都是沈岫给他发的,今日怎么会是启明殿发来的?想来是有有什么要紧事,乔昙儿不敢耽搁,驾了云,飞速往北俱芦洲的忘忧谷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