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变了。所有的宁城人都这么说。
以前的宁城赶时髦,裹小脚听昆曲唱京剧,乡下人来了都自惭形秽。现在的宁城人也赶时髦,剪短发办报纸,简直不成体统!平安路和沁园路就像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充斥着罗曼蒂克,另一个世界被抛掷在时空长河里,它是旧的,也是新的。
今日本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宁城的街巷却闭门闭户,连平安路的大商场也不例外。
齐子明阴沉着脸,桌子上是来自上海的电报。
“好啊,好一个郭振海!你看看!”齐子明抓过电报一把掷出去。“他不仅是买办,还是洋烟贩子!人家织了一张网,就等我们钻进去!”
老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原是前日郭振海的经理找来,说他们委托给齐子明船舶公司运送的货刚到码头,就查出受到损坏,老钱过去一看,腿都软了。这可都是西洋来的玩意啊!也不管外面下着暴雨,急忙给齐子明打了电话。
“原来如此!他看中的是这个厂!上回我不肯跟他合作,他就想了这个法子来折腾我!好啊!好啊!”齐子明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往外鼓起,郭振海的大手就像螃蟹的钳子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要知道宁城本身小而封闭,以前的码头已经破旧废弃了,现在仅有的一个码头就在齐子明手里握着,如果从别的码头运送货物还要再转陆路才能到宁城,郭振海想走水路,就得依靠齐子明公司。“郭振海知道我是不可能碰洋烟!就想吃了我的公司!”齐子明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
“外头在闹什么!”他怒吼道,一声声呐喊使得他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老钱回道:“是学生闹游行,听说他们老师被抓,还不让他们再办报纸了!”
“自由!哪里有自由……禁得好,整天空喊口号!经济却一团遭!看好工人们,别跟着闹起来!”
老钱知道东家的思绪已经乱了,不再是平时冷静沉稳的人,他桌子上还摆着那青年报呢!不过钱经理这时候不敢再触霉头,擦着汗出了办公室。
虽然沁园路并未受到游行影响,但是流芳园也关着门。
云娘在屋中窝在榻上,拿着食物逗着小白,小白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掌心,痒得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小红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门边,侧耳听外头的动静。
“你若是想去游行,就跟着那些学生游行去,屁股下跟被针扎了一样没一刻安生。”
小红不好意思地笑了,凑到云娘身旁,很好奇地问,“这些学生每天有吃有穿,还不用像我们这样给人陪笑脸,他们在闹什么?”
“我哪里知道。”云娘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歪着。
午后不久,后巷的小门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小红还未来得及去看,隔壁海棠的丫头就已经去开门,小红本来已经探出身子,又缩了回来。
“云姐姐!”是曼文的声音!
云娘赶忙起身去瞧,果然小门口站着曼文,模样很狼狈。“云姐姐,借我躲一躲!”
海棠本也站在房门口瞧着,看见云娘挽着曼文进来,两人对视一瞬,没等云娘开口解释,海棠扭身就进了屋子,“嘭”地把门关上。
曼文此时头发凌乱,身上的女校校服也皱巴巴的,白袜子上沾了些泥巴。云娘找了一身旗袍给她换上,又打了水洗了脸,总算把人收拾干净了。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云娘疑惑地问道。
曼文压低声音回答,“我跟着去游行啦!现在保安队正到处抓人!我只能来你这里躲一躲。”
云娘被她吓了一大跳,一时惊异于曼文这么个女学生也敢跟着去游行,一会儿又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曼文藏身在这里,斟酌了半天也没敢怨曼文竟然往她这里躲,伸出手指头朝她额头点了一下,“你啊!”
倒是小红,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小丝毫不怕,缠着曼文说游行的情况。
“我们老师被抓了,他在课上说了要联合起来抗击外敌,不知道被谁举报了。现在内忧外患,外敌虎视眈眈,我们再不团结起来,国将倾覆。现下日本在东三省建立了伪满州政权,野心昭然若揭,外敌当前,我们怎么还能坐得住?”
云娘听了仍然不赞同曼文的做法,“你不过是个女孩子,今天这么做你的家人得多担心你。”
“覆巢之下无完卵,不管男人女人,我们身上都负有守护国家的责任!”
云娘听了,低着头凄然一笑,“我们老百姓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国啊什么家的,左右不过为了一口吃的。”
说话这会儿,小红将厨房中午剩的些菜热了热,端到房里。曼文饿狠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曼文回不了家,在云娘房中到处转,翻出了本桃花扇,央着云娘唱给她听。
“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也隄防旁人短长…”(—出自桃花扇却奁一出)
云娘本身就有把好嗓子,不然也不会在流芳园这些年依旧屹立不倒,这婉转的声音中又有了孤傲之感,有如清泉击石有金石之声。
“这李香君也是个傲气的奇女子,面对阮大铖这样祸乱朝廷的奸臣,毅然丢掉他送来的衣钗。”曼文翻看着戏本,越发有兴味了。“为了国家舍弃小爱,写得太好了!云姐姐,借我回去看两天!”
云娘哪有不同意的,只觉得曼文就像她的妹妹,稍微一哄就高高兴兴的,着实让人喜欢。
游行没有影响宁城人的生活,第二天又恢复了常态,风声一过,云娘就让牛二把曼文送了回去。她礼尚往来,又托了牛二送了些书来给云娘。
这日云娘本来无需登台,正和小红在房里看曼文送来的书。郭振海又来了流芳园,点名要见云娘。丽娘哪敢得罪这尊大佛,派了牛二来后院请云娘。
云娘梳洗了一番,到了时推开门,发现雅间不仅有郭振海,还有交际花玫瑰。
“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云娘今日这装扮赛过西施,不枉费我等多时。”郭振海说,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
玫瑰一把拉过云娘,把她按在椅子上,笑着说:“上回和云姐姐一见如故,想着何时能再来看看云姐姐。”
小红送来茶水和厨房里刚出的栗子糕来,几个人聊着天。有玫瑰这交际花在中间调和,三人聊得也算愉快。她对时下流行的衣物布料和款式都有自己的见解,这个好那个不好,一清二楚。云娘对这虽然了解不多,但是能说上两句。聊了一会,郭振海看似无意地提到齐子明。
云娘答道:“齐少爷来过几回,只是喜欢看我的戏。”
之前云娘也曾听到齐子明提起郭振海,只知道是个买办,但是对郭振海做生意的手段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一无所知。
“我的经理前次还跟我提起齐老板最近生意上有点麻烦。”郭振海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云娘,果然看见云娘的脸色一僵。
但是云娘很快又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表情,举着帕子捂着嘴笑。“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是不懂,能唱好自己的戏就是我的福气了。”
“我也不兜圈子了,齐老板的麻烦对我来说不过是钱的事,如果他愿意和我合作的话……”郭振海说道。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云娘想不明白他们生意上的事情,怎么就来找上她,当真以为她的话在齐子明那里有分量?自从上次在齐公馆的事,他们至今还闹着别扭呢!
“郭先生说笑了。你们男人谈生意,我一个女人哪里插得上嘴啊。”
“郭某向来佩服齐老板的气量,若我们能够联手,那齐家在宁城也能排得上号了,郭某愿意让利给齐家。”
“什么利啊我听着就头晕,既然来了流芳园还是请郭老板看戏罢,今日这一场算云娘请您的。”云娘假意嗔了郭振海一眼,她快演不下去了。
本来还说着话,谁料小白不知道为何竟然从后院跑了出来,闯进了雅间,小红赶忙要上前去抓。
郭振海因为云娘不肯当说客,齐子明那边又油盐不进,心里烦躁。现在闯进一条狗,这狗还跑到他脚边,他抬起脚结实地踹在狗的身上。小白“嗷”一声,小身子飞了出去,撞到墙角后掉到地上,小身子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不仅云娘被这一幕吓得神魂出窍,连玫瑰也下意识地身子发抖。郭振海把茶杯狠狠砸在桌面上,茶杯应声而裂。“哼,云娘就好好想想吧。齐子明公司一倒,齐家就只能灰溜溜回乡下,而你,也没机会跟着他过上富贵的姨太太生活!”
郭振海一走,云娘一下子软在椅子上。小红上前去看小白,发现已经断了气,搂着小白低声啜泣。
主仆两人被小白的死整得伤心不已,把小白埋了后,小红就闷闷不乐。云娘因为心中有事,呆呆地坐了一会,突然起身换了身衣裳,急急地出门去了。
齐子明紧握拳头,坐在办公桌前。
“银行刚刚来催,上次借的款项已经到期,催着我们还了。”老钱愁眉苦脸,可见在银行碰了壁。
“银行不肯再借吗?”齐子明问道。
“银行那边说,”老钱咽了下口水,“要是再借,得把绸厂的机器抵押给他们……”
“什么?要是抵押给银行,绸厂就根本没法开工!”齐子明跳下椅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转,他紧紧攥紧拳头又松开,“郭振海!郭振海要把我逼进死路!你来做什么?”齐子明本来还在焦躁资金周转的问题,抬头看到云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脸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
老钱看了眼齐子明,见他脸色铁青,这女子又似乎跟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赶紧识趣地溜开了。
“听说你公司遇到了点麻烦……”云娘开口说。
“过几天我再去看你,最近比较忙。”齐子明语气软和了一些,但是他现在没时间处理这种小情小爱,敌人已经在他脖子上套了绳子,随时都要勒死他。
“郭振海来找过我,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他说愿意帮你……你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云娘被齐子明突然变得可怕的脸色吓得退了一步。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云娘便把在流芳园和郭振海的谈话说给齐子明听。齐子明怒极反笑,道:“别论他从来没想过跟我合作,他是想一口吃了我的公司。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个洋烟贩子,是条洋犬!我齐某人再落魄,也不会便宜那姓郭的!你听信了他,跑到我这里当说客!”
云娘此时已经跌倒在地,她苦笑着说道:“我原想着能不能帮帮你的……”
“你走吧。”齐子明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一眼。
云娘走后,齐子明打算回齐公馆,试试能否说动齐老太爷把齐公馆卖了,先把银行的款还上。
齐子明坐在汽车里,思索近来发生的事情。本身花了不少价钱收了绸厂,又买了机器,郭振海上次那批货的损失还没赔付,银行欠款也压着,现在这些仿佛大山压在他头上,而且他最近才知道原来那绸厂是郭振海让陈老板松口卖给他的!好一个郭振海,他就像一只猫,把自己当老鼠耍了!
迎面而来的汽车晃着两个大灯,就像张大嘴的怪物,呼啸而来要把齐子明吃掉。怪物擦着自家汽车的车身过去了,紧接着另一辆怪物驶了过来,一张大嘴出现在自己眼前。齐子明突然痛苦地“啊”大叫一声,晕倒在车里。
小红左等右等等不到云娘回来,正要出门去找,门被推开了,云娘进来后扑到床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起来。“小红,我和他彻底完了,我们完了。”
小红坐到床边,问道,“云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真不该,真不该听了姓郭的话去找他,他那么恨那个人,他以为我是那人的帮凶!”云娘边哭边说,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把原因说清楚了。
“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是隔壁海棠正在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