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变得厉害,不是因为换了皇帝换了老爷,是因为来了些兵痞子,明明也是黑头发黑眼珠,但是说话叽里呱啦没人听得懂。以前世道乱,在宁城人看来是改朝换代,如今世道乱,就像曼文所说,倾巢之下无完卵。
“咚咚咚。”流芳园近来常闭着园,今日本也是如此,却被一阵撞门声撞开了。
“叫你们东家出来!”外头吵吵嚷嚷。
丽娘“诶”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哪位戏迷耐不住寂寞想来听戏,让牛二去回话。“今天不开门,让那人明天再来!”
过了一会儿,丽娘听见牛二“啊我的亲娘咧!”,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说,“牛二你这臭小子又闹什么……”
刚走到园子门口,丽娘顿时哑火了。门外最前面站在两个人,一个她认得,是来过流芳园的郭振海,另一个穿着军装,嘴巴上留了胡子,说话叽里呱啦的。后面还跟着一队兵,个个身穿军队,握着刺刀。
丽娘腿都软了,身后跟着的丫头已经瘫在地上,牙齿不禁在嘴里打寒颤。
“这是太君,太君喜欢听戏。”郭振海说话也变得粗声粗气了,对旁边的什么太君点头哈腰,一副巴儿狗的样子,“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丽娘想着赶紧把戏班喊来唱戏,然后把这尊瘟神送走,后面握着刺刀的士兵真是活活把人吓死!
她正要去安排的时候,被郭振海叫住了,他哈着腰听那个太君叽里呱啦的话,不住地点头,然后对着丽娘说,“太君听说宁城云娘唱得最好,让她来唱。”
云娘怎么肯?她视郭振海为仇敌,要不是他,她和齐子明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子。所以云娘携着小红来大堂,看到郭振海时,心里恨不得吃了这个人!
“对不起,我今日嗓子不舒服,不能够为……”云娘顿了一下,丽娘赶紧在她耳边说,“这位是太君。”
“不能为太君唱戏。”
齐子明从公司回齐公馆,他坐在汽车上望着窗外的景色。一阵风卷起了路面上的尘土,卷起的灰尘飞着扑到车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捂着脸赶路。
他本已经跟在上海的朋友借了一笔款,但是眼下的形势让他有些迷茫了。战乱频繁,何以谈发展?这两个厂是他的心血,让他放弃是不可能的。但是,老钱今天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船厂被父亲卖了,还是卖给姓郭的!他现在急于回到家中,去印证消息的真假,哪怕他心里清楚这事八成是真的。
回到齐公馆,他不顾老管家在背后喊着让他换衣服,急着冲到了客房,一把推开门。
客房里春姨太太正半跪在一旁给齐老太爷烧烟。齐子明的闯入并未惊起屋内的,齐老太爷不过抬眼看了自家的儿子,很不满意他这种毛躁的行为。
“您把厂子卖给姓郭的?”齐子明问道。
春姨太太抬眼看到齐子明眼睛充血,估计熬了顶长时间,脸上肌肉紧紧绷着,腮帮子鼓起来,下一秒能够把齐老太爷吃了一般。
“你是齐家的儿子,怎么跟老子说话的。”齐老太爷丢开手里的烟斗,推开春姨太太,“我是卖给了郭振海,再不卖你这厂子还能卖出去吗?”
“您知道郭振海是什么人吗,他是走狗是卖国贼!这厂子烂在我手里,也比卖给姓郭的好千倍万倍!”齐子明吼道,一腔怒火在胸腔里燃烧。
“跪下!”齐老太爷手里的拄拐一顿,地上铺的毛毯掀起了薄薄的灰尘。
齐子明依旧站着,这些年他和父亲的博弈,总是自己败下阵来。齐老太爷见齐子明不肯听自己的话,提起拄拐又要打他,被春姨太太拦下来。“老爷别动气,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子明,快跟你父亲道歉。”
齐子明走上前一把把放在桌子上的烟斗拼尽力气摔在地上,烟斗迸裂,碎片飞溅。
他转身走出房间时,身后隐约听到春姨娘的劝说声。
“老爷,厂子毕竟是子明的心血,卖掉总是要和他说一声……”接着,是拄拐打在人身上的低闷声以及女子微弱的呻吟声。
齐子明坐在卧室的床上,抽开抽屉,里面是把小巧的手枪,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身。
回顾过去,他曾是意气风发的青年,留洋之前他是多么充满希望!西洋有先进的技术和思想,那就统统带回来,但是他现在呢?他的梦想被自己父亲亲手打碎了!
“不唱!”云娘看着郭振海,眼中迸发出恨意。
“唱不唱?”那个叫太君的日本人操着僵硬的中文,见云娘不肯唱戏,从怀里掏出手枪,指着云娘的脑袋。
丽娘吓得赶忙拽云娘的衣袖,可惜对方依旧昂着骄傲的头。就在僵持不下之时,日本人突然掉转枪口指着的方向。
“嘭”,枪声大得几乎要振破云娘的耳膜。
后来的宁城人回忆起这一天,流芳园和齐公馆的枪声尖锐地撕破了宁城的空气,经过的行人皆被吓破了胆,逃回家中后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小红的血从胸前处的伤口咕咚咕咚地流出,汇集成奔腾的小溪流,流绕到云娘的脚下,云娘就像被魔鬼盯在地上一般,溅在脸上的血诡异地发出红光,连眼睛也像被血染红了。
“唱不唱?”枪口指向了云娘。
“我来唱。”海棠拽了把云娘的胳膊,从旁边挤出来,“我来唱,您莫动怒。”
“要她唱!”郭振海恶狠狠说道。
流芳园的戏开场了,今天唱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明年就送小红上学,她总是想同男子一样,幸而这些年自己已经存了不少钱,云娘边唱边想,她一定会高兴得大叫几声“云姐姐”!
小红死前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直瞪瞪地睁着,她上不了学了!云娘眼前是一片血海,所有的一切都是火红,是红玛瑙的红,是血的红,是凤凰的红!
咚咚咚!
齐公馆的丫头突然跌跌撞撞地从二楼奔到楼下的客厅,口中喊着,“少爷死了!少爷死了!”
“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曼文说得对,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咚咚咚!
齐公馆客房里的丫头从房中跑到二楼走廊,口中喊着,“姨太太疯了姨太太疯了!”
“为了荣华弃情郎,二十嫁入富贵家。低眉顺眼不敢言,命如浮萍无依傍。他,他,他娶得一房贤妻,我,我,我日日受这煎熬。报应!报应!”春姨太太真的疯了。
咚咚咚!
“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风云叱咤,报国恩,一腔热血挥洒。”(—出自《桃花扇》,后一句为其中左良玉,南明小朝廷将领的曲词。)
宁城的深夜,倦鸟早已归巢,只有蟋蟀虫鸣,猫儿争食,以及女子低低的呜咽声。
一个月后。
门外传来扣扣的敲门声。云娘放下手中曼文从上海寄来的信件,缓步走到门口,悄悄地从木门的缝隙往外瞧。门外的人低声说,“云姐姐,是我。”
云娘这才放心打开门,门口立着一位女子,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云姐姐,你剪头发了!回头也给我修修,我头发又长了。”
云娘转身把门落锁,拨了拨女子的短发,笑着道:“行,你明天早点来,我帮你剪。我上回交给组织的申请书怎么样了?”
女子回答:“放心吧,帮你交上去了,组织对你很满意呢!”
“以前我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杀了敌人,现在我也可以了!”
太阳缓缓从远处的青山探出了头。希望,总是出现在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