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子明送了曼文回家后,刚从齐公馆门前下车,老钱颠颠就跑过来,一脸喜意。
“好事!好事啊!”老钱大笑着说。
“什么事?”齐子明疑惑地问。
“咱们上回不是想收陈老板的绸厂吗?他同意了!”老钱说,又赶忙补了一句,“没加钱!还是按原来的价格!”
齐子明乐得哈哈笑起来,这会早就一扫刚刚被表妹说的那些无厘头的话遮蔽在心头的阴霾,连门口摆着几盆衰败的花也觉得顺眼了。
“进来说!”搂着老钱就进了大门。
老管家本来在客厅角落的花瓶边正指挥着丫头们擦拭,听见这一阵脚步声就知道齐子明来了,赶忙放下手边的事情,因为一只脚有点跛,走得有些慢,总算赶在齐子明上楼前在他身后说,“少爷!老爷让你去客房见他!”
齐子明听到这里,知道父亲估计在客房和姨太太抽洋烟,往日他断断不敢回绝,今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了句,“忙!让父亲别等了,我明日上班前去看他。”
然后他搂着老钱走上楼,连老管家也觉得齐子明的脚步似乎轻快活泼些,无奈地摇摇头。
齐子明顺利收了陈老板的稠厂,又拜托朋友帮他弄些先进的机器来,这几天忙得脚不着地。
齐子明不来流芳园,云娘的心情就有点低沉,饭也吃少了,每每小红劝她多吃些,她总是说天气热,把碗一堆,自顾自往床上歪去,随手抄了刊登连载小说的报纸看,要么就逗逗小白,但是心思又不知道飘哪里去。小红眼见她就那样呆呆看着,也没翻页,知道估计又在想齐子明,也颇为无奈,尤其是云娘突然抬头问了句,“他是不是有别的相好了?”
云娘这么一想,把自己绕进去了。他新的相好是谁?是那个玫瑰吧。他们上回还在舞厅里头跳舞!玫瑰在他耳旁说什么,她根本没听见!现在他们又在一起跳舞吧!偏偏她不会跳那什么交际舞!
“咦?你来这儿干什么?”小红突然出声,打断了云娘的思路。
原来是跑腿的牛二正候在房门外,冲小红招手。
“有个年轻的伙计,穿得就像那些洋人一样,哎哟我的娘咧,那皮鞋锃亮的!说是齐公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娘抢了去。
“齐公馆怎么了?”
“云姐姐忒急了,”牛二憨憨地笑了,“齐公馆请您去唱曲,东家已经替你应下了。您赶紧收拾,外头大铁皮的车等着哇。”
“知道谁请的吗?可是齐公馆的少爷……”小红问。
牛二摸了摸脑袋,说:“这我没问啊!我哪里晓得这些……”
小红气得要去揪他的耳朵,“亏你天天在大堂里跑,怎么这么傻!”
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耐不住牛二一直催,只得赶紧梳妆,又换了条桃色的旗袍,照着镜子时觉得颜色太过跳脱轻佻了,重新换了条白色的,还是觉得不妥。牛二早就在门外等不及了,不停拍门喊着,“哎呀我的亲亲姑奶奶,云姐姐你好了没,交完差我还得上外头干活呢!不然东家又以为我躲懒!”
小红也连声说这身白色的好,又给她戴上项链和手套,出门时被牛二夸得天花乱坠,怕是这辈子夸人的话都要说尽了,云娘才稍稍放下心。
这是春姨娘第一次见到云娘,恍惚间她似乎看到自己的过去,但又不全是。她喜欢颜色鲜亮的衣裳,现在也是,比如她正穿着的粉蓝色的旗袍。在她看来,云娘穿着有些素净了,更加衬得脸色苍白,像面团似的。她微微低头,是了,常年生活在底层,总是散发着谦卑的意味,只是偶尔能从她那双眼睛看出内心仅存的傲气,用来维持活下去的动力。
云娘也在悄悄打量对方,尽管她尽量敛着自己的眼神。春姨太太蓝色旗袍下趿了双室内拖鞋,再往上,一只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白的手,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甲,另一只手摇着把扇子,腰肢纤细,就这样微微靠在沙发上都能看出意态风流。再是她的脸,看着应是三十几,具体多少她说不上来,毕竟保养得比丽娘好太多了。
“平日都唱什么?”春姨太太问。
“唱游园惊梦。”云娘回答道。
“为情生,为情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汤显祖是女子的知音。杜丽娘做了鬼自由,反而做人不自由。还会唱别的吗?”
“西厢记和桃花扇也会唱。”云娘答。
“除了唱戏,平日里都干些什么?”春姨太太又问。
云娘自觉自己今日应该违了丽娘,不该来这里,这不是鸿门宴又是什么?但是这会子也只能继续答道,“不过看些消遣的书,练练琵琶罢了。”
“唱吧,就唱你最拿手的。”
齐子明回齐公馆,刚到门口听见小客厅传来唱戏的声音,颇感意外,要知道春姨太太自从嫁入齐家之后再也没有唱过戏了。他招呼管家过来。
“怎么回事?”
“姨太太请了流芳园的旦角云娘来唱戏。”老管家说完,还抬眼看了眼齐子明。
齐子明一听,脸色铁青,衣服也不换,直接大踏步就往小客厅去,老管家赶忙跟在后面。
“姨太太这是做什么!”齐子明喝了一声,把房里的几人都吓了一大跳。
云娘转身,脸色平静地朝着他叫了声,“齐少爷。”
春姨娘挥了挥手,让丫头递过几块大洋,笑着说,“钱你别嫌少。算是谢你今天能来替我解闷。”
如果齐子明不在,接下这大洋,对她来说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当着齐子明的面,不断强调她不过是给人解闷的戏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尊严。云娘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发冷,牙齿不停打寒颤,却还要忍着控制自己的手不要发抖,免得被别人看了笑话。
眼见云娘带着小红就要走,齐子明赶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我送你回去。”
云娘这会还能不明白吗?春姨太太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要让她难堪,让她看清楚自己的位置,这齐公馆她是再也不会来了。
“不必了,多谢齐少爷。”云娘冷着脸回答。
“你在怨我吗?是父亲打电话让我回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请你来……”齐子明急急地说。
“所以呢?齐少爷,我不过是个唱戏的,既然你们肯花钱请我,我自然就来。”云娘说。
“你又在说气话了,何必动这样的气呢?现在恋爱自由,不必理会他们。”齐子明低声吼道。
“那你能娶我吗?”云娘昂着头,她以前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现在她逼齐子明给她一个答案,让她彻底死心也罢。
“我……”
“齐少爷,你身不由己我早就知道了,不用再说这样的话哄我!”
“我现在就去跟父亲说……”齐子明还没说完,突然“咚”的一声,所有人看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齐老太爷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声音正是从他手中的拐杖发出的。不仅齐子明和云娘他们望着齐老太爷,连春姨太太也走了来。齐老太爷的脸和身隐没在阴影中,任在场的人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成何体统!让这个唱戏的走!你来书房!”后一句话显然是对齐子明的。
“跪下!”齐老太爷的声音从破风箱似的肺里发出来,见齐子明还直挺挺站着,齐老太爷伸出拐杖狠狠打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膝盖,迫使对方朝他屈服。
“是你让云娘来的。”齐子明说。
齐老太爷说道,“对,让她看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
“我母亲未过世前,你便把姨太太带到家里,您是如何行事的,姨太太又是什么样的人!也是园子里唱戏的!”
齐老太爷狠狠地用拐杖打齐子明的背。“我是你老子!我花钱供你上学留学开公司!由不得你这样跟我说话!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齐老太爷气呼呼地走了。他刚走,春姨太太带着丫头进来。丫头将手里的伤药递给齐子明,对方却依旧直愣愣地跪着,一言不发。
春姨娘一把拿过伤药,低身拉过齐子明的手,把药塞进他手里。“待会回去擦一擦,明天去医院瞧瞧,别打坏身子了。”
幸而齐子明这回没拒绝。春姨娘眼神复杂,嘴巴张开又闭了回去,叹了一声,带着丫头就走了。
齐子明跪在书房柔软的地毯上,膝盖并没有觉得疼痛,地毯缓解了他和地面接触的触感。他想起云娘,他知道云娘想嫁给他,从此就不用在戏园里唱戏,安稳的生活一直是她的愿望,他是知道的。可是,自己真的爱她吗?齐子明承认自己犹豫了,云娘对于他,就像是他握着的一张牌,一张可以跟自己父亲对抗的牌,似乎这样他齐子明就能跟这个家庭割席。
齐子明正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老管家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说道,“少爷,钱经理刚刚给你打电话,说有急事。”
“你跟他说我明天去公司处理。”齐子明回答。
老管家本来要出书房去回钱经理,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拍了一下脑门。“对,钱经理说是一个姓郭,郭老板的事儿。”
齐子明“蹭”地站起来,脸色突然变得十分可怕,飞快奔下楼。窗外的闪电割裂了云层,雷声响起后,暴雨也随之而至。
齐子明正打算拨打电话到公司,可是突然而至的暴雨使电话无法使用。又是一道闪电,齐子明的脸被电光照亮,窗外的树木像被风削去一边,纷纷往一边倒去,树叶在树枝上不停跳跃。“叫司机来!”齐子明吼道。
汽车晃着两个大车灯,怒吼着冲入雨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