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姥姥平日独自吃饭,便是一碗米粥,一碟橄榄菜,一点腐乳,几叶咸菜,就能清汤寡水地果腹。向海铭在电话里说过她,多吃点肉,才有营养。老人家不以为然,前半辈子就这么过来的,这么吃清爽,不油腻。
向海恩知道自己的午饭也就那么回事了。
经过李氏祠堂头都不抬,快步而过。吱呀一推院门,冲进家里庭院,碰撒了廊上半竹匾花生。
哗啦啦散了一院子。电线上的鸟飞下来,叼走几颗。家里抓老鼠的三花猫毛上粘了一圈花生,一溜没影了。
“噢哟恩弟啊。”姥姥从厨房笨拙地跑出来,“急什么,弄这乱。收拾好了再吃饭。”
向海恩蹭着红木梁柱蹲下,安静着捡一颗、两颗……不时望望院门。樟木门敞着一条缝,能看见西风巷口,和长兴街对面的灰瓦、红梁、灯笼。
祠堂在街巷拐角,能看见檐角翘起,卧一只夔龙石雕,怒目圆睁,张口露出四只獠牙。
向海恩看那夔龙,貌似比平时凶了,渗人了。看得久了,石头眼里似蹦出精光,可怖至极。忙跌跌撞撞跑去,关院门,插门栓,旋锁销,再不敢打开。
“锁门做什么?”姥姥打开折叠木桌,端一盘香煎沙尖鱼来,“过一会厝边邻里来找,以为咱家无人。”
“阿嫲,李氏宗祠的事,您知么?”向海恩摆好小凳子,坐下,握筷。
“勿听那乱七八糟事。你不是爱戏么?阿李老三是不唱过: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何用惊。知了么?吃吧。”说着给孙儿夹块鱼肉。
时间流逝,天边流云飞走。
天色暗了,夜幕将晚霞向天边推挤、熄灭。大地灰扑扑的,光线仿若戏曲中鬼魂出没的场面。
向海恩躲厢房里写功课。窗棂支得老高,老风扇在头顶吱吱呀呀,顶轴锈了,转得吃力。
石木散热,塘泽夜晚清凉,向海恩额上却有豆大汗珠流下。
他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恩弟,开下门。阿嫲洗头呢。”
他只好放下“爱不释手”的作业,跑到门口问:“谁?”
“还没打更就栓门。”外头一把沙哑的变声嗓,“看来是专把你哥我关外面的。”
是黎斯。向海恩忽地生回闷气,转过身,后背堵住院门:“对,回你家去,不许进来。”
“这哪是我不喜欢你,分明是你不喜欢我呀。”黎斯咿呀哀叹,听着可怜兮兮,“唉,今晚我爸和齐伯在远海过夜,我妈去县里,家门锁了,让我上你家过夜。”
停顿片刻,门内外毫无动静。
“……那这样,我睡你家台阶吧。没事,天热,石板砖凉快,哥能睡。有点蚊子毒虫、蚂蚁蟑螂也行,我皮糙肉厚,不在乎。巷里也不算黑,灯笼亮着,我也不怕鬼——”
“呱唧”一声,向海恩旋开锁销,开门了。
黎斯笑嘻嘻挤进去,关上院门:“怎了?还跟阿杉他们告我黑状?”
向海恩拿个背影对着他:“西南厢房,枕头被褥在衣柜里。”趿拉拖鞋又进屋了。
“不能和你睡啦?哪个房?你带我去呀。”
两个人前脚后脚进了东厢房,向海恩回头要关门,一堵人墙立在面前。抬头,撞上一双狡黠的眼睛,这双眼的主人说:“你这么讨厌我,我很伤心的。”
向海恩脸抽了抽。您伤心了倒是别笑啊。
他扯住人裤腰上的松紧带,拉羊驼一样,带到西南厢房。
一带到,走不了了。
这位大哥一旦没了哥样,谁也对付不来。捏一把戏腔,词腔曲调,惨惨戚戚,张口就来:“床板好硬,呀,就和恩弟的心,一样硬。”向海恩怒起,愤而搬出枕头被褥,给人铺好。正要走,黎斯又扬扇唱道:“天时热过火炭,恩弟竟要将我煮熟焖散。”向海恩只好去姥姥房取来姐姐用过的竹席,铺褥子上,既软,也凉。
怕大哥再嚎,小心检查一遍,确认床铺好了,老风扇呜呜甩着,窗棂支好,床头柜摆好,百无遗漏。拍拍手,这下可以走了。
“你明早要走,和我阿嫲说就好。”他转转门栓,要跨出门槛。
黎斯望着窗外刚冒的月亮,蒲扇遮去半张脸,学《白蛇传》里白素贞的调子,青衣旦似的哀怨:“长夜漫漫空寂寞——”
“咔”一声,锁销太朽,向海恩被膈应得一用力,给拔下来了。
“厢房深处叹孤零。”黎斯接着扮怨妇,“今日里,来到恩弟家内,真教人,真教人悲喜交加。”
向海恩“呼”地转过脸来:“要干嘛?一次性说完。”
“我需要人同床共枕,小老弟赏个脸?”黎斯笑着拍拍竹席。
向海恩认真思考了一会,得出一个严肃的结论:“我不。”
“为啥?”
“惹你讨厌。”
“怎么惹我讨厌了?细细说来。”
向海恩掰起手指,细数自己欠下的旧账:“上回醒来你睡床下,我踹的,还骗你说是你昨晚要凉快,自己滚下去的。”
黎斯抿紧嘴,笑出点弧度,又憋回去。
“好几回醒来趴你身上,压着你手,我就说是你做梦不老实勒的我。是我,是我睡觉不老实,我道歉行吧。”
黎斯顿了顿,眼底收回笑意。
“还有一回,”向海恩伸出一根食指,郑重其事,“我睡觉又不老实,把你背心带从肩上扯下来,醒来还攥着。后来骗你说,是你梦游还冲我脱衣服,不检点,不知羞。”
黎斯浅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眼里月光流转。
“还有,反正全部道歉,以后不一块睡了。”向海恩草草鞠一躬,抬着个骄傲的脑袋走了。
一桩桩一件件,黎斯清楚得很。
压手那回,确实是他勒人,但做梦的是向海恩。梦里喊爸,眼角湿漉漉的,他便让人枕肩窝上,哄人安稳。背心带事件,确实是向海恩做了噩梦扯的,说不许妈走,把外衫卸下挂衣架上,才信她不走。为了“检点”,黎斯试着脱一边,给人攥手里,向海恩神奇地睡踏实了。
其余时候,向海恩睡相还算乖巧——至少比醒着的时候乖巧多了。
黎斯叹口气,去洗了澡,缩起两腿上床。想到向海恩刚刚的委屈模样,笑了。
编借口骗人,是想下次还一起睡吧。心虚的机灵鬼。
三更天,外面有动静,向海恩还没睡着。
床头是红木窗棂,雕方圆格栅,夏天支高,挂一串灯笼,每夜听着虫鸣、风声、汛期的海潮声睡去。
今晚不同,那窗还对着西风巷的巷口——李氏宗祠。
三更半夜,忽然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紧接着有人喘气,气声夹在风里,浑浊得刺耳。
向海恩抱紧被子,大夏天,汗都是冷的。眼紧紧闭着,眉心微拧,喃喃数面包蟹。一只面包蟹、两只面包蟹……
整个青螺湾的海滩、海堤养殖场、近海加起来,都没有他失眠时数的螃蟹多。
倏尔又传来呜呜呜的哀泣,是小孩子在哭。向海恩忽然睁眼,不忍了,抱着小薄被子,匆匆跑到西南厢房。
叩叩叩。
黎斯迷迷糊糊中听到噪音,嗯了一声。
叩叩叩。
清醒了些,起身下床,门吱呀打开,门外一只圆墩墩的小猫瑟瑟发抖。他揉揉眼睛,哦,不是猫,是包在被子里的恩弟。
“有……有东西,外面有东西。”声音哑哑的,还打了个嗝,很委屈。
黎斯把他拉进来,关上门。向海恩爬上床就缩到边边角里去,只露张小脸。
“你干嘛呢?这多闷。”黎斯去拆他的被子,跟剥粽子一样。
向海恩没了被子作保护壳,就钻到黎斯身边,几乎脸贴脸地耳语,仿佛隔墙有鬼:“我听见声了,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有木头块砸地,还有喘气的人。这时候怎么有人喘气呢?”
黎斯眨了眨眼睛,想半天,说:“我也喘气。”
“……”向海恩不知接什么,气急败坏,伸手拍他。
黎斯往边一躲:“莫非你喜欢不喘气的?”
向海恩要抓狂,揪着黎斯的灰背心:“在祠堂那里呀,大半夜的。”
黎斯扒着窗棂,朝外望去。
房厝西向不容易看到祠堂,只见檐角夔龙叼一个红灯笼,殷红的光隐约闪动,映得龙脸凶神恶煞。不多时,有人说话。声音太小,听不清内容,混进风声里像呜呜的鬼哭。
黎斯起了兴头:“哎,不如我们去看看。”
向海恩小脸煞白:“看什么?”
五分钟后,小哥俩穿着背心短裤,趿拉人字拖走在西风巷里。向海恩挂件一样抱住黎斯的腰,黎斯紧搂他,眼神却黏着祠堂门口。
“靠,为什么我也要来呀。”向海恩学着□□杉的口癖,恨恨地说。
“看破无毒。看清楚什么东西发出声音,今后你就不怕了。这是为了你好。”站在祠堂前,黎斯眼里都要冒光了。
向海恩心里一呸,明明是你想看鬼是长贞子那样,还是黑白无常那样,还是旱魃那样……
推开朽木门,烟尘四散。两人咳了好几声。
这祠堂得有一年无人打理,地板一踩一个灰尘印,房梁上挂了蜘蛛网,窗台落满烟灰。香炉里香已燃尽,只剩密密麻麻的檀香柄。供桌上粘几滩红蜡,没有红烛。
然而灵牌前闪过一缕红光。
向海恩大叫,脸埋在黎斯身上。
这难得一见的灵异光景,黎斯发出感叹:“是哪位飘零鬼在此显灵?可是姓李呀?”
“后生仔还留存在这块小微地方,可悲,可悲。”
哦?这鬼的方言挺地道?
“黎斯,黎斯,我们回去吧。”向海恩揪紧他衣服,小身子一颤一颤。
一只木偶倏然显现。月光森冷,裹挟尘埃映亮一张纹路扭曲的油彩脸,仿若阴曹地府牛头马面,向海恩差点吓哭。
“子孙无听祖宗劝,在这块,迟早要遭灾难。”
“不好意思,我们是人生体验派,灾难也是种体验。你是老祖宗,晓得这个道理不?”黎斯拍拍恩弟的背,“别怕,你抬头看看,那是什么?”
向海恩抽抽鼻子,眼泪花已经到眼角了,又拼命憋回去。抬头望,那木偶在光下,脸上花纹繁复,阴森可怖。
可他没移开眼——木偶脸上是黑白色间隔,涂得不大分明,不大利落。眉宇间几抹红纹蜿蜒点缀,斜飞、勾尾,英气勃发。
是武生脸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