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武生木偶,身覆黑金兰紫多色盔甲,凰鸟文图以鳞片镶绣。头戴紫金冠,满冠绒球英雄胆,双侧垂穗,冠顶两束雉鸡翎凌空飞甩,威风凛凛。
然而一眼望去,高低肩,木手凿缺一块儿,显然铁枝镶低了,难以动作。
向海恩眨了眨眼。
黎斯鼓起掌,懒懒戏谑:“杨将军(杨宗保)好生帅气。”
木偶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被听见:“哎,小儿竟将祖宗之理作戏言——”
“杨将军怎做了李家的祖宗?”向海恩接。
木偶:“……”
“哦,那算谁占了谁的便宜?”黎斯看向向海恩。
“找派出所评理咯。”
“还知道派出所。”黎斯点他眉心,“派出所离我们街远呢,你去过?”
向海恩比划着讲:“上回陈叔家的鸡跑到吴嫂家的狗窝。陈叔找到鸡时,大黑狗正在嚼鸡屁股,嚼完了就拉肚子。陈叔和吴嫂吵,一个说,‘你家狗偷吃我家鸡’,另一个说,‘你放鸡毒杀我家狗’,不知谁吃了谁的亏,就找派出所评理。”
黎斯捏住他脸:“古诗背不下来,拉杂事记那么清楚。”
向海恩打开作乱的手:“喂——”
“咳!”木偶一声重咳打断,“恁孥仔不晓事,返家记得同大人传情达意。此地不宜久留,此地不宜久留呀——”
“啪”,向海恩随手捡了个塑胶物,冲木偶左手打去。左杆的控制依托小指,最不稳固。若木偶后有人操纵,来点冲击就能卸他半边力气,让他指关节发疼。
塑胶物回弹,落在地上。
果真一声变形的惨叫。光线减弱,那木偶竟凭空隐去,消失无踪。
折腾到四更天,向海恩困意全无,也不惧了。哥俩灰溜溜跑回家,怕弄醒姥姥,蹑手蹑脚去了西南厢房。
向海恩有心思,一边思考着,一边爬上黎斯的床。
“不怕了吧。”黎斯拉个被角,扔他肚皮上盖着。
向海恩双手枕脑袋下,盯着天花板:“我想到一个事。”
“什么?”
向海恩翻出掌心:“刚我在祠堂打木偶,是用的这个。”
一个文昌符,老一辈给子孙贴身带着,保佑学业进步的。这张打了一层塑胶,背面划破一列,像是由回形针穿刺多次,断裂了。
这绣歪一笔划的符,独一无二的塑胶……向海恩学着韩班主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须,有了主意。
天一亮,拉着黎斯去李氏祠堂,搜刮半天,只发现供桌后有块干净地方,定是有人待过,故意装神弄鬼。
“恶作剧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睡大觉。”向海恩扔掉手里的旧木鱼锤,沾一手灰。
“无所谓了。”黎斯踢去一些障碍物,激起烟尘,“我们等不及蔡伯重做,必须把那只武生拿到手。再来换造型。”
“不能操作怎办?”向海恩学着那木偶歪歪肩膀,手肘拧出滑稽的弧度,“高低肩、右手缺的半残大侠,还不如砍下来做只杨过。”
“尝试而已,师父只看扮相,不看功能。”黎斯捡起一张面纱,昨夜怕是这个东西骗了他们眼睛,仿佛木偶淡化消失一般。不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你说那只武生是蔡伯给了谁?”
日光天下了点雨。
空气湿润,风如千军登陆从海上刮来,自南向北贴着大地呼啸,小镇建筑遮挡,吹来的风烘热而带点清透的咸气。过两天许会迎来潮退。
“这边,快点,跟着我。”向海恩走了小路,钻墙缝、钻杂草地,丝毫不知道身后的大个子多困扰。
“你有点正常的路吗恩弟?”黎斯挤开密集的灌木。
“这边近啊。你还想不想和我……”说这顿住,他不说了。
还想不想和我唱男女主角了,他想这么问,就想起林汐。黎斯有他的女主角了,还掺和什么?
他鼻腔里悄悄哼了一声。
黎斯蒙在牛皮鼓里:“和你什么?”
“没什么。”向海恩扁下嘴,不接他话。
“唉,反正,和你干什么都行。”黎斯艰难弯腰,从几根高高拱起的巨树根下钻过,“只要你……别把哥落在这种地方……哎喂别跑,拉我一把!”
两人不走弯路,从南街一巷直线穿越青叶山脚下的野地,跑到北街。进了蚝仔巷,就是牛学超家,檀木门上俩铜环,左扇贴“发财”,右扇贴“进第”。
向海恩敲响马家的门。
开门的是女主人,微胖,脸圆,个子不高,皮肤略深色,声音嘹亮干练:“学超的同学嘛?”
“我是向海恩,他同班。”
马学超的母亲回头喊:“阿超,同学都来寻你了,还睡呢?”走到厢房门口嘀咕:“怎这两日那么倦,老睡到日头晒屁股。”
向海恩跟着进门,听见马学超哼哼唧唧:“别骗我,谁会找我啊……”
“向海恩,人说是你同班。”
“向……”
片刻,马学超倏然倒吸凉气,小眼睛惊成铜铃,瞟见门口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迅速被褥闷头,缩进墙角。
女人还忙着出门,把懒儿子交给小伙伴和家中老人。一扭走人。
向海恩瞄着大人走远了,扑上去去拽他被子:“这是怕了小爷我?见我跟见鬼了一样。”
“啊啊啊你才见鬼。”马学超大叫着往回扯被子。
吵吵嚷嚷,院里的狗受惊吠叫,甩得铁链叮当响。
“小爷我还真见过鬼了。”向海恩跪上床沿与他拔河,被单和里褥扯三两下错了位,“说,蔡伯唯一一只武生是不你拿去了?退戏班了还要木偶,放到家里作关公还是门神?”
“作你,天天拿小刀削你。”
“交出来。”
“好了好了,都松手,别打架。”黎斯从屋外跑进来作和事佬。
马学超刚看清高个子是谁,听话地松了手,:“黎斯哥。”
向海恩朝后仰了一下,正被黎斯接住。
黎斯说来借木偶,马学超听得小肉脸白一阵青一阵:“在……在客厅。”
马家客厅不小,四折木雕厅门,正对面靠墙摆一供桌,是镇里少有的红木雕纹,下方不规则镂空,形似枝杈,打磨精细。桌上成排的小香炉,供着神龛里的财神像。桌角放日历,标注了农历七月十五。
白发老妇用木钗卷了个簪,卧在摇椅里轻轻晃。台式风扇开着一档,摇头“嘎吱嘎吱”地响。
“就那。”马学超指着角落,“我奶奶边上。”
“你拿过来。”向海恩说。
马学超站在门外,槛都没跨进来,扒着四折门,连连摇头:“你们拿走吧,我离它远点。”
黎斯想了想,从向海恩兜里拿出文昌符,又从自己口袋拿出一小袋明糖。向海恩眼睛一亮,正要接,糖袋连同文昌符塞进了牛学超手里。
黎斯说:“昨晚发生什么啦?和我说说。”
马学超茫然盯着丢失的符。
木偶并非马学超想要,是马父吩咐儿子到蔡家取来,并叮嘱,不可说是爸爸要的。于是蔡常问马学超要木偶作什么用,小孩答不出,想是孩子贪玩,便给了一只弃品。
“那它的戏装、头脸、头冠哪来的?”黎斯问。
“戏装和头冠,我找余思灵拿的。木偶头许叔送来的。”
黎斯打断他:“送来?”
“嗯,和我爸聊好久嘞。”
向海恩愣了一会,赞许地点头,许继文这是铁树开花,竟亲自提头上门。
“这是你爸的东西。”黎斯提醒,“我们能拿得走么?”
“我……”马学超看看手里裂了塑胶的符,压低声音,“我昨晚看见那木偶在墙下,然后自己飞出墙去了。”
向海恩盯住他:“说谎天打雷劈。”
“真的啊。”马学超反瞪回去,“那木偶是坏的,有声。我听着声追出去,追到祠堂去了。我都听到啦,那木偶竟然会说话。”
“它说了什么?”
“什么此地不宜久留,我忘了。说好多呢。”
向海恩和黎斯互相看着对方。
“所以你们拿走吧。破了的木偶,太不吉利了。”马学超双手合十,作恳求状。
马家的院门吱呀关上,向海恩抱着大木偶,笑出两排牙来。
回去不走野路,怕那草木藤须将木偶戏服勾破。于是轮流抱着,沿长兴街回去。
老街还是热闹,两边支起小摊,煎炒的油烹声、叮叮当当敲锅声,竹编师傅敞小店卖竹篮、竹匾、竹筐。茶园的兰姐抱两匾乌龙茶叶摆地摊。
向海恩嘴馋,看看街边绿豆糕、风吹饼、芝麻糊……最后在一口大锅前驻足,盯着锅里的豆花舔嘴,一摸口袋,没带零花。抱起木偶继续往南街走。
身后传来一声:“叔啊,红糖粉和芝麻多下点。”
卖豆花的乡亲笑呵呵的:“哎,拿着,勿撒了啊。”
向海恩眼都直了。黎斯竟然有零花,黎斯也喜欢吃豆花啊,黎斯会分我一口么?
发着呆,怀里的木偶忽然撤走,热乎乎的豆花整碗送到手上。向海恩捧着塑料碗,看了黎斯一眼,用小塑料勺挖出一块。
白乎乎的,一颤一颤,冒着热腾腾的气。红糖融作浆,点缀几粒黑白芝麻。
他含作一口,甜味、芝麻香、豆香混在一起,舌尖香甜,久久不散。
“黎斯你也吃。”
黎斯抱着木偶,“啊”地伸来一张嘴,向海恩喂他一口,自己再吃一口。
走一段,他就指着路边卖风车的、卖小人书的,咿呀感叹。聊起他上课看小人书,还不小心用竹蜻蜓打掉了灭绝师太的眼镜。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打的。”向海恩吐吐舌头。
黎斯哭笑不得,用肘子撞他:“还骄傲了。真是读书如牵鬼上剑。”信手拈一句《闹钗》的戏词。
“学的够用了。难不成我耍个木偶打个鱼,还得列方程?”向海恩塞了一口豆花,故意含糊地说,“怎么背诗是学习,背戏词就不是学习了……”
黎斯想不出这话哪儿不对,就是无言以对:“你得答应我,这次拿到角色,中元节唱完,就好好学习,行么?”
“能拿到么?这只杨宗保,看着就不像大侠。”
“人家是将军,干嘛要像大侠。”
“我是唱戏的,也不想像别的啊。”
黎斯一口老血噎在胸口。这位爷聊天就爱杀回马枪。
“你以后……”黎斯扭捏着说,“可能不会一直唱戏哦。”
向海恩讶异地看他一眼,扭过头不说话。豆花还剩点,也不吃了。
黎斯知他生气,赶紧找补:“我意思是,人生变数很多的嘛。我小学喜欢连环画,想学素描,现在也不喜欢了。”
向海恩撇撇嘴,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要远走,要背井离乡,与戏无缘。入那楼厦、车流中。他们觉得这是好事。
可黎斯怎么也这么说呢?他们不是要一直在一起么?忽地,他灵光一闪,想到林汐,觉得自己明白了。
“哎,哎,抱歉啦。”黎斯戳戳他,“别想不开心的。我们去找思灵,给木偶换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