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手艺人蔡常有个倒霉儿子蔡吾格,儿时书读得一般,也不继承手艺,说他老爹干的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本生意,政府颁张纸、给点小恩惠,便喜滋滋了。邻里都说蔡家这小子前途不保。然而某天,塘泽学校的前校长跑到县政府做领导去了,职位无人接盘,家里拖带点人脉,让这人捡了个漏。
隔壁阿婶说他当个校长,啥也做不成,就爱疑神疑鬼。对面叔伯又操着一口油腔滑调,说当官儿就得他这样的,能说会道,光说不练。
就是眼前这位蔡校长了。
他看过来,忽然不啜不啼了,钉在原地,同向海恩大眼瞪小眼。半晌,吸溜一下鼻涕。方才嚎啕半天,脸上半滴泪也没。
“向海恩同学,”他整整衣领,让整个圆身子挺拔起来,“暑假作业不做,大街上溜达什么呢?开学交不上来,让你班主任办你。”
向海恩抬手一指,轻戳校长的肚子:“我找你爸。”
“……”
平日总被叫家长,今日也轮他找蔡吾格的家长。向海恩顿觉神气。
“小屁孩找老人家干什么?”
乌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蔡常顶着头稀疏华发,眼放厉光,见着向海恩,反倒慈爱起来:“恩弟,取木偶吗?”
向海恩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
蔡常搞不清那小脑瓜里想什么,嚯嚯笑着招他进来。向海恩挤开蔡吾格的啤酒肚,跨进院门。蔡吾格小咳一声,大摇大摆,也要跟着往门里跨——
“砰”,院门关闭,惊飞灰瓦上的麻雀。
四折格栅木门敞开,向海恩一眼见到屋里的木雕艺品。半成品和木屑一起,堆放在杉木折叠桌上。黄鹂的尾巴还是块状,蟹的八条腿还粘在一起,花篮画了镂空的位置,还未动工。
樟木柜上的座钟、老茶具,都是古董了。向海恩家里也有一个上世纪的古董收音机,放在厢房过道的观音像旁。姥姥说是南洋货,姥爷年轻时漂洋过海从暹罗带来的好玩意儿。放几十年前都是奢侈。
“喜欢么?”蔡常笑眯眯看他摸摸瞧瞧,“爷孙真是一模一样啊。你阿公当年,头一次看到这些物件,也这表情。”
“您认识我阿公啊?”姥爷的模样,向海恩只见过一张花边黑白照,泛黄了,被姥姥用塑料膜保护着,“我没见过伊人呢。”
蔡常说:“嚯,当然认识。当年,那都是一条船过番的乡里人。”
“过番是啥?”
蔡常想了会儿,说惯了当地话,一时想不到怎样解释:“嗯……就是坐船,去海那头,恁书本上说的,下南洋嘛。到番邦赚了钱,捞了货,带返家来,养活一家子。”蔡常说起苦日子,露出怀念的神色。
电视上是戏曲频道,正播《白兔记》中《井边会》一折。黎斯唱过刘承佑,向海恩便整出戏听得倒背如流,一边小声哼唱刘母李三娘词,一边在角落里摸木雕,摸着摸着,拿到几身光溜溜的无头木偶,有点滑稽。
正量着木偶身高,院里又传来闷响。
向海恩望向:“蔡校长怎了?不让他进来么?”
蔡常不屑地哼一声:“恩弟,伊在学校,是不没好好做校长呢?哼,通日求神驱鬼。”
向海恩想了想,如果在荒草地游荡抓学生迟到算“好好做校长”的话,他应该是。求神驱鬼……他主打还是驱鬼吧。
“他一直就那样。”
“呵,这回又说,在李氏宗祠见鬼咯。”
“欸?”向海恩放下木偶,呆愣住,“怎么……怎么就知是鬼呢?”
“鬼火、鬼影,还是鬼木偶什么的。”蔡常晃晃两只长斑的大手掌,佯作“鬼”状,“哎嘿,总之,小孩子乖乖就好,别碰这些鬼不鬼的。”说着降低了音量,神神秘秘道,“咱这片有老祖宗保佑,不用怕。”
李氏,那是李渔欢家的祠堂,向海恩回家必经李家门口。
他睁大眼睛,李家不是一人不剩,全进城了么?算算日子,红烛、檀香应当燃尽了,老祖宗灵牌无人挂念,哪来火苗、木偶?
向海恩看看手里的无头木偶,雕得太细致,仿佛要动起来。顿时不滑稽了,徒生一股子诡异,浑身一毛。
“木偶挑好没?可有合适的?”
“嗯……是不没有武小生的尺寸?”
“啊,有个武生。可只手没雕好,挖了一块,铁枝镶不稳,不易动作。”
不提动作,外形可交差就好:“也行的。”
“前几日给马家那男仔拿走了。”
马学超……向海恩咬牙切齿,就差唾骂出口。等开学,不,街上遇见了就找他算算账。
蔡常说:“要什么样的,跟蔡伯说,蔡伯专门给你‘定制’。要是时间紧,你看找马家仔借借?”
如此,也只能找马学超了。
他和黎斯约在长兴街中段,四头巷会合。
日头正烈,他蹲树荫下,拿一根树枝戳树下的蚂蚁窝,埋了它们的气味线,蚂蚁们乌泱泱乱成一锅粥。
蝉鸣四起,绿叶晒得晶晶亮,微风来,树影斑驳摇晃。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黎斯还是没来。
他噘着嘴,扔掉树枝。忽而耳尖一动,听到黎斯的声,大喜,顺着声源找去了。汗涔涔走到北街,拐进一条巷,越找越不对劲。这条巷是中平巷,通往林家,正是唱生角的林潮师父那个林家。
有人来了。他躲到电线杆后,蹲在电箱下,偷偷露出半个脑袋——见巷里走出一男一女,黎斯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女生巧笑嫣然,略有拘束。
这个学姐他见过,林汐,林潮的妹妹,托他给黎斯递过信的。黎斯不同他一起拿木雕,竟是去陪学姐了。
“林潮竟然不让我们一块儿?”黎斯说,“我挺意外的。”
“是我家里都不让。”女生笑得勉强,“但是我尽力吧。”
“拜托了,”黎斯双手合十举过额间,“这个对我很重要。”
一块儿是什么意思?对他很重要又是什么意思?比我还重要?
向海恩心里冒起酸泡泡,脚下踢了块碎石。想默默离开,没走远,又溜回来趴电箱,忍不住多听几耳。
“海恩呢?”林汐掩嘴玩笑,“他上回那么瞪我,我怕他不乐意。”
黎斯也笑:“你别管他。他就这样,脾气凶。”
向海恩睁大眼睛,垂下头,眼里憋了泪花花,一跺脚,不与人会合了,找其他人吃午饭去。
中心广场,许淳和韩镇杉在大榕树下耍木偶。他俩常在此练戏,树坛边置一录音机,咚咚锵锵放着伴奏。
宽袖翻飞,荒腔走板。
向海恩曾问他们怎么总两人练,不带别人。韩镇杉正色道,学长与学妹之间总得健康积极向上地联络感情。向海恩不屑,说,老生和老丑联络什么感情?
韩镇杉故意说:我告诉你啊恩弟,等黎哥遇到一妹子,像我和阿淳这样的,那是要一辈子的。你就不能天天和他贴一块了。这样说懂了么?
许淳当时脸一臊,当即给他一脚:谁跟你一辈子了。
此时向海恩蔫嗒嗒望着树下一双人。阳光被榕树滤作丝线,戏曲伴蝉鸣,枝叶在他们脸上晃着阴影。
“唷,恩爷驾到。”韩镇杉笑嘻嘻放下木偶,“这么丧气,没讨到木雕啊?”
向海恩怨兮兮瞟他一眼。
头一偏,哼了一声。
韩镇杉被哼得满脑子问号,眯起眼,不知又是什么事惹了这位爷。一看黎斯不在,明白了:“你们两个,去蔡伯家都能闹上呢?”
向海恩像根枯萎的藤蔓,仿佛每根毛发都垂下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和姐说哈。”许淳忙关了录音机,半蹲着摸摸弟弟的头发。
“黎斯不喜欢我。”
许淳和韩镇杉对视一眼,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们都打小的兄弟了。”许淳笑着拍他,“黎哥讲什么气话,你当真啊?”
“不是气话。”向海恩往林家方向瞄了一眼。
他周围气压低沉,韩镇杉感到事情大条,严肃起来,学着韩班主捋捋不存在的须子:“哎,他拿你当宝呢。不知你记不记得……啧你大概印象不深了。他爸不让他唱戏的,影响学习。就算回回考第一也影响学习。能进戏班全靠你讨他爸欢心。这件事他绝对记着。”
向海恩有印象。
爸妈进城后,向海铭忙着照顾姥姥,向海恩是被黎斯在这海滩野地里牵着长大的。
黎征答应儿子唱戏,不过是要他课余时间照看邻家弟弟。那是向父临走前的嘱托。
向海恩爱粘着黎斯,进戏班也要同进,撒娇打滚,就这么了了黎斯的愿。
“就是,他爱死木偶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许淳收起木偶杆,卸下木偶盔头,和录音机一同放进麻袋,缠上细绳,“先吃饭吧。思灵在田姨的大排档等呢——恩弟,黎哥说了你什么,你跟他妈妈说。田姨抽他都用鸡毛掸子上那藤条,比竹条疼多了。”
韩镇杉皱起脸,摇头嫌弃:“啧啧啧,最毒妇人——嗷!”
许淳轻碰他一脚,点了开关一样,收到几声夸张的哀嚎。
向海恩想到那天在巷口,夕阳余晖把黎斯的背影映作深红,腿上蜈蚣一样的红痕本该在自己身上的。
还藤条……那怎么行呢。向海恩甩甩小脑袋。
塘泽镇有三街,西德安、东永合,长兴是小镇中街,有米粿、酥糖、牛肉丸……一溜小吃摊开在街头,旁边就是塘泽海鲜大排档,正对入口牌坊。黎田夫妇一个主网捕,一个主经营。旅游旺季,游客比乡里人都多。生意做出去,家里就能盘活。
几人进了饭店,都自觉找小桌坐,不打扰田迎的生意。
向海恩和长兴街的叔伯姨婶挥挥,甜声叫人。小桌边落座,就听这帮邻里窃窃私语。
“他们说来也有道理,不然伊们李家怎么说走就走,一人无留。”
“谁知啊,有人哩说,祠堂老祖宗牌位无端端冒青烟,李家收到喻示,收拾走人了;还有人哩说,老祖宗借木偶显灵,要他们舍掉旧玩意,寻新出路。”
另一人大笑:“听听这口气,活像那村委宣传部的。那一个两个都是外地人图个公务员,哪懂我们在这住了几代的老百姓。”
放耳一听,店里但凡操着当地口音的,都讨论这事。
祠堂、鬼火、阴风、木偶显灵……向海恩浑身滋啦啦起疙瘩。
“恩弟,你吃什么?”许淳把菜单推他面前,“思灵刚说,黎斯在四头巷等你,你要不去找他?”
“说半天,你们没一块去蔡伯家啊。”韩镇杉叉着腰。
向海恩心下恐惧和尴尬纠缠一起,站起来说:“要不我回家吃点,你们吃吧。”
他不管大伙挽留,匆忙忙撩开大排档门口的塑胶帘子。另一边帘子也被拨开,日光和热流窜进来,他与黎斯打了个照面。
向海恩低头不看他的脸,安静得不似平时。抽抽鼻子,憋了憋心里的小伤感,推他肚皮:“我回家了。”
“欸?不吃点么?”黎斯茫然地看他钻进烈日底下。
通日:整天,总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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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