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煊漫无目的拆府以及散千金恰到好处的传播下,叶约礼提出的削减宗室俸禄一事格外顺遂。尤其是当敦亲王在朝堂上看见自家儿子时那张风云色变的脸,叶约礼只恨不能点两根炮仗在他新王府门前庆祝。
既然不能摆在明面上庆祝,那就放在暗地里。叶约礼下朝就带着最佳盟友霍煊去了散千金,美其名曰品鉴新菜。
“玉带虾仁鸳鸯鱼枣百鸟朝凤鲍鱼鸡煲素烩四宝, ”叶约礼说话动作不停,看了霍煊一眼,补充道,“再来个烤羊腿。”
霍煊翻菜单的手一顿,道:“最后一个听着好跌份。”
叶约礼不赞同回道:“名字普通的才好吃,花里胡哨的一般都是唬人的,为的就是让那些傻大个过来砸钱。”
霍煊:“怪不得叫散千金,果然是黑心店家。”
他仔细琢磨着叶约礼的话,随后满脸古怪地看向叶约礼。
所以......叶约礼承认他是冤大头了?
不不不,叶约礼相看两欢对望回去,他是那个黑心店家。
没一会儿,只见伙计风风火火把菜端上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练家子。
京师的人是都会点功夫吗,为什么叶府上的侍女跟餐馆里的伙计都健步如飞的?
霍煊暗自腹诽道。
在京师的一年里,霍煊接触最多的就是叶府里的侍从。府里七拐八拐的不好走,无论男女,个个脚下生风,霍煊用了小半年才追得上她们的速度,不由暗自怀疑自己武功好一阵。
内力自体内循环往复一周,霍煊才缓缓睁眼,看着掌心,心道:
这也没退步啊。
“别看你那三线坎坷的掌心了,”叶约礼夹了好些菜在霍煊碗里,“尝尝看,菜名虽然装了点,但还可以。”
“你还会看手相?”
“略懂一点。”叶约礼矜持道。
“三两银子,你想看什么?”他随即散漫哼了两声,“不保真。”
“没钱,先欠着。”
霍煊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到他面前,自动省略了叶约礼的后半句。
来都来了,保不保真又有什么,图个热闹也行。
霍煊一副执着赖皮样,无法,叶约礼只得霸王硬上弓。
他牵过霍煊的手,装模做样在上面点了几点,随后轻晃着头,还真有几分街边算命的风采。
好一会儿,空气里都弥漫着寂寥无比的安静。
霍煊最终忍不住笑出声来,朗声道:“这位大师看出什么了?”
笑什么笑,没看见在做准备工作吗!
叶约礼心中愠怒面上却不显,捏着霍煊的手暗自用力三分。
他随后终于想起什么,煞有介事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霍煊立刻堵住他嘴:“我什么都想看。”
叶约礼:“..............................
............................................”
什么都要只会害了你。
没办法,叶约礼头一遭在口头上栽了跟头,又不能表现出来,着实是人生一大败笔。
他随即低头看着霍煊的掌心,脑中飞快闪过江湖骗子的常用话术。
只见青筋绕骨而生,隐于掌根,四指指根跟虎口处皆有层粗粝厚茧,掌心微凹,一阵厉风自此而生,穿透了整片血肉——
是注定的血洒征伐。
叶约礼低着头神色晦暗,好一会才淡然开口:“手掌宽厚,三线连贯分明,是个好福气。”
“没了?”
“没了。”
叶约礼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拿起筷子重新夹菜。
霍煊反倒得了趣,枕着手臂翘着个二郎腿,眯着眼左看右看掌心。
霍煊:“我娘以前找了个算命的,也说我以后有福气。”
叶约礼:“辛夫人也信这些?”
“信,也不信。”
辛墨卿原是江湖中人,少年时只身前往北境,也是一个人不识路,便四处乱走。
江湖人嘛,有些不拘小节,在辛墨卿身上具体表现为四处飞檐走壁,不走大道。路过霍府被霍御磊一箭封住去路,只得灰扑扑地跳下来,慢慢的,两人生了情,成了亲。
如此行事大胆的女子,自然是不信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可自从霍煊兄妹俩出生后,辛墨卿时常去庙里祈福,渐渐的,也就信了三分。
举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下来,霍煊凝视着浮动的尘埃,下巴微抬,双眼落寞又充满生机。
“但我不信,我只信我的刀。”
飘渺虚无的都太远太假了,世人求命大多只为心安,与其把生死未来交给天地,还不如握在自己手里,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只一瞬天地倒转斗转星移,叶约礼又仿佛回到游历四海的五年,北境的风裹挟着自己,划过四肢百骸,残留漫天呼啸。
叶约礼思绪罕见的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当错开目光时,叶约礼瞥见了霍煊腰上的定风波。
腰带早就不是当年卷着边的那个,皮质纹理绣着金丝,上面依旧扣了两个孔带,定风波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那把刀叫什么?”
“什么刀?”
“在云州断的那把。”
霍煊微微一愣,道:“无定骨。”
“可怜无定河边骨,”叶约礼摇头轻声念道,“不好。”
叶约礼向来是不评价别人事物的,今儿头一次,他讨厌这个名字。
“我也不喜欢这名,”霍煊没注意到叶约礼的异常,继续道,“这名听起来就败人心情,当初应该跟流云的踏九霄起个差不多的。但也没法子了,断都断了。”
叶约礼:“我听人说,刀剑是将士们的命,双刀断了一把,岂不是半条命都没了?”
“单刀也是用双刀也是用,”霍煊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命运如此,谁又料得到?”
叶约礼莞尔:“不是不信命吗?”
霍煊笑笑不再接话,搭在刀柄上的手下意识往下勾,仍旧扑了个空。
他也不在意,后仰着身子看向叶约礼: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那些都是脑子一根筋的才干得出来蠢事,你我的约定还没有完成,哪能上赶着去找死。”
“天要我死,我偏好生活着给他看。”
霍煊剑眉长挑,眼底轻狂,朔雪的寒风和烈日的骄阳镌刻在他身上,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横扫一切的桀骜张扬:
“我不但要好生活着,我还要把这风云搅动,天地震碎。让这天上仙地上皇知道什么叫惧悔。”
...
两人从散千金出来时天色还早,散千金离叶府也不远,叶约礼索性带着霍煊慢慢悠悠地四处闲逛,霍煊提溜着一坛清酒一包点心,面如死灰地跟在他身后。
这两个东西原本是叶约礼的,在离开散千金的前一刻,掌柜招呼着伙计送来了散千金的特色,并表示希望叶相尽量多来,最好是天天来。
叶约礼也不推却,接过掌柜的东西借着惯性放在霍煊手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犹如天上游龙眨眼掠过,只余霍煊呆愣的目光。
随后叶约礼的声音在霍煊耳边炸响,他揣着个手,美其名曰命运使然。
叶约礼双手空空脚下生风,看什么都来趣干什么都得劲,心情甚是美好,负手在桥上等着面色铁青的霍煊。
叶约礼:“别垮着个脸啊,多笑笑。”
霍煊笑不出来。
他随即把酒坛糕点递给叶约礼并同时道:“你自己拿,我就给你笑。”
“那你还是别笑了。”
与此同时有好些人从远处走来,拿着个浅色荷包,上面都同一绣了些五谷样式,不尽相同。
霍煊疑惑道:“最近是要过什么节吗?他们怎么都拿这个荷包?”
“是春日祭典。”
叶约礼走在前面慢慢解释,桥修的窄,大片人流都往桥上走,一时间堵的水泄不通,叶约礼为了让霍煊听清楚,肩挨着肩凑向他耳边解释道。
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叶约礼索性拉着霍煊袖口。
“散千金再往前走几步路就是明泰寺,春日祭典有习俗,家家户户绣上五谷样式的荷包丢进明泰寺的香炉里,可以求得今年家人平安。”
“陛下在七天后也会前往明泰寺,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霍煊?你在听吗?”
叶约礼看着霍煊一脸空白的模样,以为他有什么事,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知道是谁推了自己一把,眼瞅着就要摔一跤。
风驰电掣间一阵疾风划过,霍煊稳住叶约礼身形,两人之间距离还要比方才近上几分。
霍煊掌心发烫,手下意识用力,语调僵硬:“别离这么近。”
这时桥上的主力军大部分已经离开,叶约礼借着方才的力道稳住身形,刚抬头准备道谢,霍煊一句生硬调就劈了下来。
只见霍煊脖颈赤红,连着耳朵都带着绯意。
叶约礼疑惑,怎么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到了以前看的话本里有那种,只要碰了一下就得把人娶回家的女子,电光火石间联想到霍煊,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不能怪自己,叶约礼内心做了个祈祷姿势,联想丰富不是他的错。
叶约礼旋即松开了霍煊,肩也不挨了,离他站了一丈远。
两人一个望天一个看地,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几条街就到叶府的距离被两人足足走出了百来条的架势,硬是生生磨蹭到太阳落山。
叶府建在钟楼附近,两人刚到门口一阵浑厚悠长的钟声就传遍了整片京师。
钟楼来往商贩也多,趁着还有些余晖,各家都点了灯笼挂着,一时间堪比白昼。
按照往日惯例,霍煊会先一步推开府门,绕过青苔环生的影壁,然后径直右拐,山高路远几千重后拿到何双阳刚随机做好的点心,七拐八拐到小院子里,从满墙的茶罐里选一个沏好,一笼统的放在书桌上,就算是叶约礼晚上批公文的宵夜。
不知道怎的,本该绕去厨房的霍煊定在影壁前,直到走在后头的叶约礼跟了上来,就看到何双阳带着一群工人出来,手里还提着机巧堂的箱子,像是刚把叶府修缮了。
何双阳:“多谢各位了,忙到这么晚才离开,若有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为首的那个工人笑的爽朗,拍了拍何双阳的肩,说道客气。
那人走到影壁前,正好跟叶约礼二人来了个对视,看到叶约礼也不像别的朝臣那般拘谨,带着一身灰尘冲人打了个招呼。
“哟,小叶!你招呼我的给你弄好了,和原来的是一个料子,也是按照你桌子的样式做的,可别再说我只会刻横线了啊!”
那人抬手间袖口掉落,腕间有一条醒目的疤,应该是有很多年了,肉崎岖地长在上面。
他随后注意到了霍煊,也像方才那样拍了拍霍煊肩膀,只不过力道要比刚刚重些。
“你小子好福气,书案规格都赶得上我几辈子的俸禄了,还不去谢谢小叶!”
霍煊被拍得云里雾里的,还没从福气、书案、俸禄几个字里绕出来。
什么好福气?什么书案?什么几辈子的俸禄?
等等!
机巧堂第一工匠朴琮几辈子的俸禄!!
那不得好几百万两银子!!!
毕竟是北境第一世家,霍煊还是要装的沉稳一点的。
毕竟不能丢了面子。
那可是好几百万两银子!!
霍煊握住朴琮的手,诚恳道:“我什么时候有钱买书案了。”
霍府自是不差钱的,而且经朱景融这一箭双雕的阴险计,为了明面上过得去,还给霍府添了不少金银珠宝。
以上总总,身处京师的霍煊统统没有!
不但没有,上个月还拆了敦亲王府,上上个月打碎了成端王新收的红雕漆绢花盆景,还白吃白喝住在叶府——
是个兜比脸干净的彻头彻尾的穷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