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两个月前跟我说要定一张书案,难道不是给你的吗?”
朴琮看见霍煊一脸困惑的样子自己也生了几分疑惑。
两个月前何双阳亲自到机巧堂找自己做个书案,仿制叶约礼的做一张一模一样的,自己也疑惑呢,朝何双阳一打听才知道是给霍煊做的。
两个月前?
霍煊听了微微皱眉,思索着两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两个月前他刚打碎了朱见睿新收的盆景,估计现在他那十八里开外的表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哭呢。
“你两个月前不是说要看书房里的兵书吗,难道你要去里间的卧榻上看去?”
叶约礼及时开口,解了霍煊的疑问。
他神色淡然,嘴下却是个不留情面的。
“书案只有一张,总不可能让你把我的那张弄成鸡窝。”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霍煊讪讪道,“我以为.....”
话说一半,霍煊蓦地噤了声,像故意在这里停下来,让人追问下去。
果不其然,叶约礼侧头看他:“以为什么?”
“没什么,”霍煊做了个遗憾的表情,“突然就忘了,算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与此同时,朴琮开了口:“对了,我还把府上的机关修缮了,本来该春日祭祀后来的,一来一回的折腾麻烦,索性就都给你弄齐全了。”
语罢,朴琮朝身后工匠们一摆手,浩浩荡荡离开。
有个工匠年纪较轻,可能是刚入机巧堂手脚不利索,侧挎的工具箱撞了叶约礼一下,连忙低头道歉。
他肤色蜡黄,面颊瘦骨如削,讲的话还含含混混的听不清,不像是京师里的人。
“不妨事,”叶约礼把他拉了起来,“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师的?”
那小工匠被拉起来还畏畏缩缩的,低着的头始终不肯抬起,活像遇到了牛鬼神蛇。
朴琮注意到他俩,解释道:“他是我在玄武门捡到的,两个月前是季兄的祭日,我出城祭奠回来就看他裹着草席躺在玄武门边上,好歹是条人命,就救了回来。”
机巧堂无关人员不得入内,朴琮当时只得把他带回自家,郎中看了几天后身体好转,那小工匠死活都要给朴琮做牛做马。
朴琮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种报不了恩就一头撞死的倔牛,刚好机巧堂最近要招募一批工匠,索性就把人塞在里头,当个端水伙计就行。
朴琮:“我捡到他时脖子上就有刀伤,大夫说估计这辈子说话也就这样了。”
人是哪的,叫什么,朴琮也听不真切,看他身世凄惨想来也并非歹人。
朴琮:“我给他取了个诨名,阿祝。”
阿祝听见了自己名字,这才抬头,脖颈中央处不偏不倚刚好有条刀疤,看愈合状态当时伤他之人是奔着弄死他去的。
叶约礼垂眸看着那条疤,睫毛稳稳遮在眼前,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叶约礼突然问他疼不疼。
阿祝似被突如其来的开口惊了下,又重新缩回脑袋紧促地摇头。
当众人还在为阿祝兔子般易惊而诧异时,叶约礼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在长睫的遮盖下,深黑的瞳孔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带着不露痕迹的扫视。
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般抬头,眼里带了点歉意,道:“抱歉,不该提起你的过往,是我唐突了。”
阿祝含糊的话这时终于清晰了许多,磕磕绊绊说着没关系。
等到朴琮一行人离开,叶约礼跟霍煊也在叶府里瞎逛,反正修的宽广,权当消食。
机巧堂虽食官粮,但其最主要的收入是给京师里各大世家权贵府上的修建机关,半年一次维修,价格很是肉疼。
叶府不是寻常世家宅邸讲究对称端正四平八稳,院落随意修建,像是主人随意画了几块地,在用石板连在一起,府里草木也多,看不出来机巧堂的机关修在何处。
外围看不出,幸好屋内是遵着常规房屋建造的,霍煊打开书房门,横梁转角处的贝母窗被人扫去灰尘,把残损的贝母换下去,又在前面打了一条细长的金链,往下一拉,书架上的书悄无声息的消失,取而代之的一排排弓弩黑孔,泛着寒光。
霍煊:“那些黑孔里是什么?”
“毒。”
叶约礼走到另一侧,按下开关,那些弓弩黑孔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走到新的书案前,拍了拍桌面,面色如常道:
“先会放**香,要是来人事先准备就会用弓弩,实在不行了就用毒,见血封喉......傻站在那干什么,过来看看这桌子合适不,不行再重新给你做一个。”
霍煊就听到香啊毒啊箭矢啊什么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叶约礼牢牢按在书案前,跟新书案来了个眼对眼。
“不,不用了,”霍煊忙不迭开口,语调轻缓生怕弄坏长案,心里更是费了千百斤力道才忍住没把脸贴在上面,没丢面。
“合适,很合适。”
“对了,”霍煊重回了四肢使用权,手臂搭在扶手上问,“府里的机关不会都有毒吧?”
叶约礼:“只有这院子有。”
更为确切来说,只有这间书房有,院子里的竹林后一大片毒草蛊虫,若有人袭击,只需把他们引到竹林后就行。霍煊的屋子更不用说,可能还没等人反应,估计就被霍煊一刀杀了。
机关要事全在书房里,隔间暗室不知建了多少间,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霍煊看着成千上万的书,耳朵立着听门外的动静,玩笑道:“要是有人一把火烧了它们怎么办?”
“会被乱箭射死。”
叶约礼语调轻飘飘的,丝毫不担心书房里的机关要事。
他此时正拿着礼部春日祭典的章程,脊背是锐利笔直的,双眼却随意扫视翻看,似乎对屋外发生的动静一无所知,整个人都透露着漫不经心的矜骄。
“那感情好,”霍煊抢过章程,对着他笑道,“这院子不仅是五毒坑,还是个龙潭虎穴,我孤苦一人到京师,举目无亲,不得一口被吞了。”
“谁有胆子敢吞老虎,”叶约礼抄了根笔往霍煊脑袋上敲,“章程给我我还要看,自己去把门外收拾干净,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了。”
得到指令,霍煊一把将章程丢到桌上,长臂一伸唐刀出鞘,把书房外的人穿了个透心凉。
他似乎还很惋惜地冲着叶约礼说道:“你这宰相当的可真可怜,早上跟人吵架晚上还要帮皇帝老儿批奏折,还要防着有的没的刺杀。”
回应他的是迎头而来的笔杆。
霍煊没再玩笑,出门找到何双阳两三下把院子里的尸体给解决了,端着从散千金的带来的点心悠哉游哉走回来,时不时拿一块丢嘴里。
要说跟叶约礼一年相处下来霍煊最大的改变,那就是原本不吃甜食的他可以尝两口了,但不能太甜,太甜的腻得慌。
何双阳知道他的口味,做的点心都特地没放太多糖,很合霍煊的胃口,散千金的也不错,跟何双阳做的竟然差不多。
当他走到院落门口,本想直接拐进书房,却没想到在院子中间看到了叶约礼,怀里还抱了一只狗。
那小狗是只黑毛,在夜晚里看不清楚,还是借着书房里映出来的烛火,霍煊这才发现了它。
霍煊盯着小狗问道:“哪来的狗?”
叶约礼摇摇头:“你跟何叔走了没多久我就听到它在叫,估计是白天朴琮他们修机关时顺道溜进来的。”
那小狗毛发黝黑没有光泽,脊背上沾了一长串的泥土灰尘,尾巴尖还打着缕,帕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可怜极了。
叶约礼看了心生怜意,准备把它抱进书房里,没曾想刚抱上霍煊就回来了,两人一狗站在院子里,尤其霍煊还莫名其妙的盯着它,目光不明,说不出来的怪异。
正当叶约礼准备开口回去,一道利箭迎面而来,直冲他心脏!
“小心!”
霍煊立刻拔刀砍断箭矢站在他身前,脊背微拱双目紧锁,目不转睛盯着箭矢的方向。
黑暗中竹林隐秘厚重,抬眼望去一时间竟看不清动向。
月亮照在竹林中留下残破冷意,霍煊瞳孔微缩,视线随着空气波动流转,死死盯着竹林深处,不放过丝毫响动。
箭矢的破空之声同时响起,与之相伴的是一道锐利寒光,一黑衣蒙面人从林里直冲霍煊袭来。千钧一发之际长刀脱手而出,径直将那人拦腰砍断,霍煊同时扑向叶约礼,堪堪避过暗处袭来的箭矢。
“没事吧!”
霍煊把叶约礼带至假山,查看他是否受伤。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拉着叶约礼手腕的力道太狠,以至于他腕骨上留了一道乌青。
“没事。”
叶约礼活动着腕骨,拿了个瓷瓶往上撒,淤血竟瞬间散开不见踪迹。
叶约礼仿佛对伤痛没感觉,面色如常道:“跟刚才不是一波的,院内第一重机关已经用了,我需要去书房启动第二重。”
霍煊这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命还挺值钱,这是第几次了?”
“七次。”
叶约礼应声而动,侧身摸了几根细长银针,躬身弯腰,在假山口处埋伏。
他整个人都轻缓无比,像猫走走钢丝般无波无澜。
从削爵减俸一事之后就陆续有杀手半夜潜入叶府,算上今日这两拨人应该是九次了。
叶约礼丝毫不在意这一个月有多少人想要他性命,削爵减俸已经推行下去,即便他此刻命丧黄泉,那些人也早已无力回天。
叶约礼:“院子里应该还有十来个,你先抗几下掩护我去书房。”
语罢,霍煊立刻抽刀动身,走到假山口时突然道:“那只小黑狗呢?”
“下了药昏了,在后面躺着。”
霍煊叹道:“好狠毒的心”
与此同时几道寒光应声而动,踏着箭矢直冲假山砍来。
叶约礼的银针几乎是立刻咬住来人脖颈,冲着霍煊厉声道:“别贫了,动作再慢点当心跟那条狗一样的下场!”
霍煊闻言只笑了笑,抬脚踹开扑来的人,右手一抬尸首分离,同时借力腾空跃起,长刀直冲竹林砍去 。
与此同时潜伏在四周的人皆相继涌出,长刀作网状从天而降,势必要把霍煊砍的四分五裂!
霍煊脸上却无丝毫惧意,一挑一压利剑出鞘——
血迹在空中飞溅,利如刀削的眉骨骤然染上了杀意,宛若扑杀嘶咬的老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狠绝。
“与虎相搏?”
蠢货。
他擒住一人脖颈,虎口前移卡住喉结,手腕一翻将人打翻在地,右手同时紧握成拳,以雷霆万钧之力揍向眼眶,瞬间,半边脸全部凹陷下去,眼球爆裂血肉模糊。
剩余人见状只得退回竹林,为首的黑衣人冲着霍煊高声喝道:
“我们只要叶约礼的命,霍小将军若是肯,日后定当重谢!”
霍煊听了来了兴致,把咽气的人随手一丢,收了定风波,道:“重谢?有多重?”
黑衣人眼见有戏,道:“五十万两。”
岂料霍煊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显然对着回答并不满意。
他随后冲着叶约礼喊道:“有人才花五十万两买你命,你怎么变得这么便宜了?!”
叶约礼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杀了他们,五十万两——”
“黄金。”
霍煊转头看向黑衣人,做了个谈崩了的表情。
这不能怪他,毕竟叶约礼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还要给流云攒嫁妆呢。
黑衣人见无可挽回,立刻下了指令,掏出毒药暗器趁霍煊不备,五指成爪向叶约礼命门探去。
霍煊随即往叶约礼方向奔去,谁曾想刚动身,隐在竹林里的人就冲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朝叶约礼杀去。
人未到风先至,叶约礼脚尖一转,弯腰横扫避开暗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出数枚银针,同时依着惯性滑至书房,径直拉下链子——
预想之中的毒烟却并未出现,机关仿若失灵,取而代之是那穷追不舍的长刀!
寒光乍现,直取叶约礼首级!
与此同时数人围攻早已扑来,霍煊下意识往腰间一探扑了空,千钧一发之际他竟舍了左边胳膊,以肉身挡住攻势,抬刀横砍,将敌人尽数击溃,身体在空中翻转,长刀落地疾驰书房,将那黑衣人从头到脚一分为二。
只一瞬,血如泉涌。
“伤哪了!”
霍煊立刻把叶约礼拉到面前,上下左右全方位扫视,寻找他身上有无伤痕。
“说话啊伤哪了?别当哑巴不说话!”
他似乎笃定叶约礼一定会受伤,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尤其是叶约礼的后背。
浅青色的薄衫上染着血,从左肩开始洇透了大半个后背,醒目的红刺激着霍煊,搭在叶约礼肩上的手陡然滑落,下一秒反握住将人背在背上。
霍煊声线是前所未有的颤抖惊慌:“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脚步匆忙跌跌撞撞到院子门口,肩上突然被人拍了拍,力道很轻,霍煊却犹如惊弓之鸟,脚踝一扭,两人径直摔了下去。
霍煊以身为垫垫在叶约礼身下,双手支在他腰间,防止人从身上跌下去。
叶约礼:“没受伤,活得好好的。”
他随即翻身站立,理了理皱在一起的衣服,把霍煊拉了起来,踏过满地尸体,把人带到了卧房。
把人按在床榻上,转身进了里间,隔着屏风看不清在干什么,只听到一阵瓦罐瓷瓶的撞击声,没一会儿,叶约礼拿着几个瓷盒子跟纱布走了出来。
“手。”
霍煊伸出右手。
叶约礼叹了口气:“另一只。”
只见左手臂的衣服被砍的破烂稀碎,布料盖着的皮肉翻着边,血从里面涌出来,小心用布吸尽,粘着肉丝的骨头又显了出来。
叶约礼挑净肉里面的碎布,把拿出来的药撒在上边,拿了根针缝好,又拿了个泥状的药抹上,最后用纱布一层层小心裹好。
蜡烛在床边上点着,给叶约礼脸上镀了层暖边,如墨般的瞳孔里映着白,全是霍煊手臂上的纱布。
他低着头,打斗中碎发散落,顺着血迹黏在眼角,他仿若丝毫不觉动作依旧,给人一种沉稳安静的感觉。
就在此时,霍煊伸出仅剩的右手,抹去了他半边脸的血迹,随后拧干叶约礼发尾,把碎发别在耳后。
他掠过叶约礼发僵的脊背,手指移至肩头的衣襟,沿着边缘轻轻一勾,内里的皮肤尽数暴露。
“没伤着就好。”
霍煊不错眼地盯着肩上的伤痕,新肉早就长了出来,与原本的皮肉交织纵横。
手指一收,那片又被重新盖住。
指尖碾过的地方留下一片血意,叶约礼不在意地擦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很多次啊,”霍煊躺在靠枕上看着他,促狭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五十万两黄金还没给我呢。”
叶约礼:“去天成亨找许满芳,让他给你开去。”
“我一个人那可不成,”霍煊笑道,“许满芳心眼有八百个,万一他觉得我在诓他,我不得竖着进横着出。”
叶约礼白了他一眼:“这京师谁不知你住在我府上,更别说许满芳是我的人,他不认识别人难道还不认识你吗?”
霍煊也不再跟他打趣,正色道:“书房的机关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