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最后受伤的是我。”
郑书来满身幽怨地拉着缰绳走在最前。
他的幽怨之气几乎化作实质,就连马儿都受不了了,一步接着一步挪向另一侧,缰绳都快扯断了。
“或许是我哥突然想跟你切磋了?”
霍流云断开马身上的缰绳,栓了另一根在它脖子上跟自己的白马一起牵着。
她拍了拍泪眼婆娑的棕马,安慰道:“昨天晚上不是你要跟他比武切磋的吗。”
虽然有点延时,但也了却了郑书来的心愿不是?
而真实的情况是,在昨晚霍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袭击下,成功又让自己挂了道彩,威风凛凛的霍小将军哪受过此等折辱,当即一个假装失手把站在一旁嘲笑的郑书来变得金光闪闪佛光普照。
郑校尉哪吃得下如此巨亏,一个凌波微步跃至水面,准备让霍煊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的冬天,哪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霍煊侧身躲过拔刀跃起——把郑书来浇个了透心凉。
比不过,实在比不过。
郑书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摇头。
“对了,”霍流云突然想起什么,牵着两匹马移至郑书来旁边,小声道:“我们是偷偷南下的,这么大张旗鼓的去京师,是不是不太好。”
郑书来拍了拍胸脯,道:“没事儿,这不是还有我睿兄弟吗!”
啊,忘了说了,在昨晚凛冬之战的最后,朱见睿扶住了落败山南的郑书来,两人也不知道触碰到了那个开关,当即英雄落泪惺惺相惜,恨不得当场皆为异姓兄弟。
谁知道朱见睿在跟霍煊认识的三年里遭受了什么。
“这简单,”朱见睿从后面跟了上来,“到时候就说是叶相派你们来的,父皇不会追问的。”
朱景懿对叶约礼很是宠爱,哪怕叶约礼做事需要穷凶恶极之人,朱景懿都能二话不说把人捆到他眼前。
“...王爷怎么不在马车上坐着?”霍流云见朱见睿牵了匹马跟在他们身边,忍不住问道。
为了不打草惊蛇让风声传回京师,只雇了两辆马车,梁长信单独一辆,叶约礼跟朱见睿共坐一辆。
谁知刚出城门不久,在车队最后压路的霍煊走了进来,大言不惭说是昨晚被郑书来给伤到筋骨了,骑不了马,没等叶约礼他们二人开口,跨步掀衣,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马车其实很大,容纳三人绰绰有余,可朱见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在霍煊上马的那一刹那变得十分微妙,他摸不准,但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车上久留,借着久坐对身体不好的由头离开了。
叶约礼关心道:“哪疼?”
“哪都疼。”
霍煊跟叶约礼一南一北地坐着,隔得有点远,索性躺在拐角,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得可怜地缩在一起。
靠枕都在叶约礼那头,霍煊只能以臂为枕,感觉下一秒就要从车板上滚下来。
不知道车轮滚在哪个石头上,一个抖动霍煊的后脑勺就撞在车壁上,于是他往拐角里又缩了缩,无辜道:“脑袋疼。”
“过来,这宽,”叶约礼拍了拍右侧的车板。
确实很宽。
霍煊躺下去的瞬间心想。
车板往后延长了几寸,霍煊躺在上面完全不成问题。
他甚至还能在上面翻几个滚。
但霍煊没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又老老实实地把头靠在叶约礼腿上,手脚规矩地放好,盯着叶约礼落在一旁的头发。
霍煊:“会不会撞傻了。”
叶约礼按压的手一顿,道:“难说。”
“那估计没得救了,”霍煊转身看着叶约礼眼睛,“头现在可疼。”
叶约礼动作依旧:“别东拉西拽上无辜路人就不会疼。”
“无辜路人不会借机笑我,”霍煊又把头转了回去,委屈极了,“也不会往我脸上抹金粉。”
叶约礼歉声道:“仅此一次。”
“耍无赖。”
叶约礼听了也没反驳,拿了瓶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乎了往霍煊太阳穴上按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没一会儿叶约礼掌心就热乎乎的,温厚的药酒化在空中,带着叶约礼身上清苦回甘的草木香,沁满了霍煊的呼吸。
霍煊有些晕乎乎的。
“困了?”叶约礼的声音从正上方传来。
“没。”
霍煊强撑着精神反驳,抬手撑在车板上,又翻身跟叶约礼来了个对视。
“那就好,”叶约礼拍了拍他侧脸,“听流云说你去过北凉?”
“嗯。”
霍煊声音有些含糊,此时车帘刚好被掀起,一阵寒风闯了进来,他感到有些冷,下意识往里靠了靠。
“十五岁偷溜进去的,当时有支商队,我跟流云给了他们些钱,顺道就把我俩捎进去。”
那年是大楚北凉西域通商的最后一年,不少商人想借机最后捞上一笔,拼着性命往来三国,霍煊遇到的那支商队也是如此。
他就要第一次上战场了,又常听霍御磊提起北燕,便想蹭着这个机会去看看未来的敌人。
当时商贩把他们带到市集,街上人多,兄妹俩好奇心又盛,几步之间就跟商贩走丢了,两人走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寻到餐馆果腹,又马不停蹄的在街上窜,毕竟是贸易往来之地,稀奇古怪玩意儿自然多。
“好像是个拐角,对街有个兵器铺,流云喜欢就带她去看看。”
霍煊迷迷糊糊的回忆着,不远处好像有处热源,抬头寻过去,蹭了蹭。
“然后就遇到裴自流了,北凉的五皇子,跟他打了一架。”
叶约礼好奇:“跟他打了一架?”
“嗯。”霍煊又拿脑袋蹭了蹭,怪舒服的。
当时裴自流认出霍煊是楚国人,本想低调把兄妹二人送回去,余光看霍煊配了双刀,来了兴致,在郊外分别时便跟霍煊比了一场。
“谁赢了?”
“那自然是我。”霍煊骄傲回道。
“蛮厉害的,”叶约礼奖励似的捏了捏他鼻子,笑道,“怎么不见你在京师打架?”
霍煊说起这个就来气:“还不是你说在京师要低调。”
他当年都想好了,京师谁惹了他,他就礼尚往来拆了人府邸,连个砖瓦都不剩。谁曾想刚踏出叶府门槛就被叶约礼拎着脖子丢了回来,三令五申不让自己出去惹事。
憋屈,实在是憋屈。
霍煊愤愤地又转了个头。
“我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霍煊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凉的。”
话音刚落,他脸上就没了触感,只听见硬物搁置的声音,下一秒又贴了上来。
叶约礼摸着他的脸,缓声道:
“没了,安稳睡一觉吧。”
马车上的炭火一直燃着,暖的人心生懒意,霍煊几乎是在叶约礼说完的同时就沉沉睡去,只剩下绵长沉稳的呼吸。
霍煊锋利的眉眼在此刻也软了三分,叶约礼从眼眶划过,眼角、鼻峰,最后落在色浅而薄的嘴唇上。
他并未过多停留,借着唇珠,在喉结上方几厘处停下。
霍煊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脑袋微微后仰,喉结滚动,正好抵在叶约礼指尖。
叶约礼呼吸不由一滞。
指尖上的灼热立刻蔓延到四肢百骸,霍煊因异物感而皱起的眉毛在此刻愈演愈烈,几乎是下一秒就要醒来——
“好好睡一觉,”叶约礼蒙住他双眼,“乖。”
.
叶约礼最近着实没睡上个好觉,上朝耳边群臣舌战,回家了还有春日祭典等着他。连班倒的不知昏天黑地,整个人怨气堪比地狱恶鬼。
他吊着半口气挪至书房隔间,躺在床上闭眼续命,意识刚刚离体,便被一阵敲门声给拉了回来。
叶约礼有气无力道:“...进。”
“小叶,有件事......”何双阳走了进来,犹豫道,“可能需要你解决一下。”
“什么。”
“成端王来了,”何双阳停了一下,继续道,“还带着敦亲王家的小王爷。”
叶约礼麻木看着房顶,没好气道:“他俩来干什么,观光我叶府?”
“额,差不多。”
何双阳看着身后死道友不死贫道的霍煊,心一横,宣告了叶约礼睡觉死期。
“小霍他,他拆了敦亲王的府邸。”
“你再说一遍他在搞啥子?”
叶约礼拔地而起,脱口而出一句地地道道的蜀语。
“我,拆了那小胖子的家。”
霍煊靠着门框站着,微微侧身,大半身子明晃晃的站在叶约礼面前。
整个人身上写满了四个大字——不服来干。
那是小胖子吗?那明明是朱见睿皇叔的儿子,当今皇上的亲侄子!!
叶约礼无能狂怒。
事已至此,人都找上门了,叶约礼不得不出去亲自道歉。
他疲累地捏着眉心,对着霍煊摆摆手,道:“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霍煊:“就跟他打了个赌,谁知道他赌品这么菜。”
“赌的什么。”叶约礼问道。
“投壶,”霍煊回答,“十次能中三次,我连人带马离开京师,保证消失的无影无踪。”
叶约礼点点头,同时为那运动天赋几乎为零的小胖子点了三柱高香。
“那他输定了,”叶约礼稍稍可怜了一下,“朱子厚的赌注是什么。”
霍煊立刻接上:“东海玄铁!”
啥玩意儿?
“你看他长得像东海玄铁不,”叶约礼立刻骂了几句,“把他卖了都买不起玄铁。”
东海玄铁,一个只在东海海域存在的奇石,东海海域千里,渊深万丈,每每月圆之时惊涛巨浪,电闪雷鸣,及其可怖,来人往往是有去无回。
可就算如此,也有很多人不顾性命心存侥幸也要前往东海,毕竟只要小拇指丁点大的玄铁,也要黄金万两。
相传百年前有人从东海取了一大块,还没等上岸,就被一位不知名的买家买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叶约礼叹了口气:“在他诓你,你没发现?”
“我知道啊,”霍煊一脸理所当然,“有事后协议,他拿不出来就要用等价的东西换。”
边说着,霍煊边从怀里掏出了个纸条。
“字据,上面还签字画押了的。”
...脑袋瓜还挺聪明。
叶约礼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麻木道:“所以你就把他家拆了。”
霍煊:“他又拿不出来,我只能把他家拆了,不是说机巧堂给皇族做的都有市无价吗,这不刚好抵了?”
叶约礼没好气瞥了他一眼:“你还挺会算。”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叶约礼既然救了霍煊又跟他达成合作,只能自认倒霉给他擦屁股。
等到三人走到前厅,就看着朱见睿摇着个扇子狂扇风,面前还空了好几个茶杯。
显然朱见睿也不想掺和进来,但没办法,谁叫他当时脑子一抽非要去敦亲王府看热闹。
这下好了,左手一个远房亲戚,右手一个近房亲戚,自己现在成热闹了。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见过王爷,”叶约礼朝朱见睿行了个简礼,又朝朱子厚点点头,“小王爷。”
“免礼免礼,”朱见睿连忙把叶约礼扶了起来,寒暄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叶相看起来要比前几个月更容光焕发了。”
叶约礼回敬了个假笑给他。
朱见睿现在那还顾得上这些,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完美且不动声色的处理霍煊拆房子这问题。
毕竟要是被人添油加醋,指不定得编出个什么皇室宗亲内部谋杀出来。
“那什么,叶相想必也知道我跟子厚为何而来。”朱见睿挠挠头,尴尬道。
“知道,”叶约礼拿出了刚才的纸条递给他,“王爷先看看吧。”
朱见睿一目十行地看完,目光落在最后朱子厚三个大字上,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把他埋了。
拿东海玄铁打赌,他朱子厚怎么不直接把他家封地给霍煊?!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朱见睿是在没脸开口,捂住眼睛默默退至一侧,想不动声色地把朱子厚给拉回去。
哪曾想朱子厚是个没脸没皮的,甩开自家堂哥的手,横肉一甩像街头泼皮冲着叶约礼无赖道:“他霍煊今儿个把我王府给拆了,明天就能冲到皇宫把紫宸殿给掀了,叶相若是不想触皇叔霉头,还是把霍煊交出来,极刑还是流放选一样。”
话音刚落,朱见睿便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胖子给惊的说不出话。
他是不是疯了,朱见睿扯着假笑愤愤看着朱子厚,敢从叶约礼手底下抢人,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现在都还记得叶约礼刚当上宰相时朝廷官员大换血的血腥场面,朝中部门几乎是每两天都有人去刑部监牢,朱见睿敢保证,那是刑部最有人气的时候。
“小王爷这说的哪里话,”叶约礼折好纸条淡然看着他,“朝中刑法自有法度定论,小王爷这么说,难不成想越俎代庖,帮圣上处理公务?”
“还是说,”叶约礼身上那温和有礼的气质渐渐散去,深黑的瞳孔压着狠,凉薄的嘴唇上下张合,让人打心底油然而生一种悚然震怖:
“觉得我在朝中说削减宗室俸饷很有道理,想身先士卒以表忠心?”
语落,整个空间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沉寂中。朱见睿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嗓音,还没等他开口,朱子厚像是看到什么牛鬼神蛇阴间阎王似的,圆滚油腻的肥肉在动作之间抖了又抖,退至椅子前被凳腿给绊了一跤,当即屁滚尿流躲至朱见睿身后,连声道:
“没有!我没这么想!”
这两年宗室子孙众多,爵位顺承,没几个能做实事的,还要从国库拿一半出来养着这些尸位素餐之人。叶约礼最近这两天昼夜颠倒就是在筹划削减宗室俸禄一事,正愁找不到人开刀。
霍煊这赌打得不错,瞌睡送枕头,直接药到病除。
叶约礼瞧见找到最佳人选了,方才的起床气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不知天高地远,也不管那劳什子的纸条字据,整个人言笑晏晏的,特别好说话。
“这样,”叶约礼冲着朱见睿亮了口白牙,白白净净的,特别平易近人,“敦亲王府重建我叶府包了,资金钱财雕梁画栋机关暗器什么的,我通通一手包办到位,还请王爷做个见证,礼尚往来嘛,就让朱小王爷明日在朝中替他爹露个脸,就当帮下官一小忙,很轻松的!”
话至此,朱见睿哪敢多说,几乎是立刻连声应好,生怕身前身后不知道哪一个再蹦出个一字半语来。
可惜了,朱子厚不仅是个没眼力见的,还是个坑亲戚实力户,那胖手胖脚竟然克服了叶约礼的威压,直愣愣探出头来,显然是还想争辩一二。
“你可给我闭嘴吧,”朱见睿狠狠敲了他一扇子,脑袋包几乎是立刻显了出来,“要不要把我王府里的东西都给你?!”
自己技不如人赌品不好脑子还笨还爱耍赖,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朱子厚吃痛捂住脑袋,瑟缩道:“不不不,没了,就这样,很好,很好。”
等到俩人走到没影子时,困意后知后觉的又攀上叶约礼眼皮,他捧着个杯子呆坐在椅子上,双肩微塌,跟方才长篇大论的精神气背道而驰。
霍煊自从入京师的一年就上蹿下跳搅的皇族宗亲人人自危,小没良心的这时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小声问道:“很困?”
叶约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抱歉,”霍煊一下就噤了声。
“真想道歉就在京师低调点,别闹这么大动静,”叶约礼慢声道,“想报复回去就悄摸的,别让人抓了把柄。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以后仇家结多了,说不定在哪个小巷子里擦刀等你。”
“哦,”霍煊点点头,“那些钱我会还给你。”
“没必要,又不是什么大钱,”叶约礼抵着额头强撑着精神,“他家拆了我心情好,就当花钱看场戏。”
那这场戏还挺贵,霍煊在心里暗暗撇嘴。
“不说了,让我眯一会。”叶约礼摆摆手,闭眼低头道。
话音刚落,叶约礼就传来一阵细微沉稳的呼吸声,能迅速入睡,显然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两天倒春寒,要比之前冷上几度,叶约礼温度回暖就穿着薄衫,这几天又忙,根本没来得及换。
叶府不仅修的路途坎坷崎岖,就连内屋建筑也独树一帜,前厅后院门户大厂四处漏风,有文采的说是雨打风吹穿堂过,一蓑烟雨任平生,没文采的就说是家徒四壁连面墙都装不起。
霍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走到叶约礼面前把他打横抱起,把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浪荡客打包回屋。
“你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失重让叶约礼不由惊呼。
“这冷,我送你回屋,”霍煊僵硬挪动道,“就算是方才的谢礼了。”
哪有人谢礼是这般送的。
“别折腾我了,”叶约礼见挣扎无果,索性当个鹌鹑把头埋在霍煊肩膀上,闷声道,“我就想睡个好觉。”
霍煊穿过竹林越过蛊虫药圃,找了个薄被盖在叶约礼身上,正准备四个角掖好,碰到叶约礼脸时陡然缩回,意识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刚刚做了什么?!!!!
霍煊被子都不管了,一个箭步踏出房门跟路过的蛊虫来了个深情对望。
操了,他为什么要横抱着叶约礼,不是他怎么这么轻腰怎么这么细?他明明可以把叶约礼扛在肩上,不是他脸怎么这么软?他明明……他明明可以……可以什么来着????
霍煊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叶约礼在怀中的触感,他迫着狠的眼神不断在其间穿梭,搭在霍煊手臂上的黑色发丝和敛下的睫毛都那么柔软顺从,可方才叶约礼的眼睛却无比狠绝锐利——像是世上最锋利险恶的獠牙……
霍煊十八岁以来头一遭遇到了他最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