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流云眼见霍煊濒临生气的边缘,悄摸地止了声,拉着身后的郑书来另起话题。
左手边是郑书来几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右手边坐了尊还在怄气的石老虎,篝火噼里啪啦晃着眼,身后是漫无边际的夜,随着碎雪,自远处化作一道长河星海。
叶约礼平时不怎么喝酒,此刻几杯浊酒配肉哐当下肚,脸颊也染上了些绯红。
手指扣弄着陶碟上的粗粝缺口,一圈沿着一圈慢慢数着,碎火星子“啪”的一声跳在上边补齐了空缺,在叶约礼指尖处留下灼红。
他正准备抽手,半空中钻出一只长臂卡的他是进退两难。
在叶约礼犹豫之际,霍煊把手拉到胸前,在几厘处堪堪止步,嘴唇微张又抿直,最终把手放在腿上,拿出个小瓷盒,挖了点药膏轻抹在叶约礼灼烧的指尖上。
手指被人攥住的感觉不太好受,一阵酥麻沿着指骨细细蜿蜒到耳后,叶约礼忍不住动了动,禁锢的力道不减反增,顺着叶约礼动作往前减了几厘。
“马上就好了,”霍煊鼻尖凑近了叶约礼指尖,“别着急,不疼。”
确实是不疼的,那药膏在碰到皮肤的瞬间就化作了水,凉意从每一寸毛孔渗下去,几乎是立刻熄了灼意,可不知道为何,指尖的热意却愈发分明。
“好了,”霍煊松开了他的手,若无其事的将瓷盒放好。
陡然松手的瞬间叶约礼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在触碰到一片雪花时猛然清醒,手指微蜷,强忍慌乱收了回来。
霍煊注意到了他动作仓促,侧头问道:“很疼吗?”
“不,没有,”叶约礼立刻接上,右手成拳放在腿根处重复,“没事,不疼。”
霍煊关心道:“这两天就不要用右手做事了,你这右手可金贵着,别留了隐患。”
“不妨事,我,我有分寸。”
叶约礼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低着头盯着右手,微微转动就看到指头上的红印子,眼睛似乎也被灼了一下,猛地睁圆又缩紧,偏头转向另一侧。
“哥!你看那边!”
霍流云的声音打破了叶约礼的慌张,在众人看向自己的瞬间,又恢复了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霍煊似乎心情不是很好,极小声的啐了一声,而后跟着叶约礼起身看向霍流云,问道:“怎么了?”
“你看天那头,有孔明灯!”
霍流云指着天对岸,亮着暖光的孔明灯倏尔显露,零零散散的飘在天上。
霍煊不解:“孔明灯怎么了?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我听李兄提起过洪州年前有传统,年前在水边点上河灯跟孔明灯,里头放上刚扯的龙须,顺着溪水流过,来年又是个好年岁。”
梁长信顺着霍煊的视线望去,在不远处解答。
“龙须?”霍煊捕捉到重点,问道,“什么龙须,扯了还有好年岁?”
梁长信道:“洪州百姓过年时会做条纸龙,年前的时候找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举着绕城一圈,龙头上挂满了纸龙须,第一个扯到的人龙神会庇护他来年一整年。”
“听起来倒是有趣,”叶约礼走到溪边蹲下来,一盏河灯正好摇摇晃晃地流过。
他眯了眼睛往上瞧,里头只有个蜡烛孤零零地亮着。
梁长信倒是惊讶了下,问道:“叶相不知道?”
“我哪有知晓万物那般功夫,”叶约礼把手伸到溪水里,荡起一层波浪,摆正了河灯姿势,“我跟师父的那五年也不过是走了一半的城市,偶然间心血来潮去过那么几个偏僻地方,也只是匆匆一瞥,了解不多。”
梁长信歉声道:“是我唐突了。”
叶约礼摆摆手,双手撑着膝盖站直,看着越来越远的河灯,刚打算开口,一道处在少年跟成年人的微哑嗓音劫了他的话。
“现在去还来得及吗。”霍煊看向梁长信。
梁长信不解:“霍小将军是想?”
“龙须,扯那什么纸做的龙须,”霍煊目光越过梁长信,直直地往河灯里看去,“那灯里没纸条,是不是还没开始游龙。”
话音刚落,两三个河灯也冒了出来,上面都只有个蜡烛,周围也没有被误烧的纸龙须。
霍煊却视若无睹,只盯着叶约礼背后,一人一河在都在他眼中,余光是散着暖的灯火。
“康县是洪州的附属县,想必也有这个传统,”霍煊看着眼前的雪景,“灯上没纸龙须,游龙应该是有时间开始的。”
“啊,对,”梁长信点点头,“是有时间,我记得是子时,在除夕的前四天......现在几时了?”
不知道从哪传来的回答:“亥时七刻。”
还有一刻钟。
霍煊往前迈了一步。
落地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踩在碎雪枯叶上,树枝折断的清脆在雪夜里响起——
——霍煊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在还剩一步的距离处停下,看着叶约礼仍不转身的背影,搭在定风波上的手握紧又松开,余光瞥见落在他肩上的雪花,下一瞬跨至他身侧,猛然攥着叶约礼手腕,借着惯性拉动身形。
“骑马走,很快的。”
霍煊拉着他奔至众人之间,又迅速越过,舌尖打卷哨声清脆,一匹乌黑亮丽的骏马应声跑来,霍煊整理好马鞍把叶约礼推了上去,自己旋即翻身上马握住缰绳,嘶鸣之间便把梁长信众人甩至身后,只留下郑书来一干人捶胸顿足的追赶。
动作之快速度之迅猛叶约礼根本来不及反应,一翻身一呼吸间星河倒转,山川河流急速后退,唯有霍煊浅棕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我们去抢龙须,第一条的龙须。”
......
“呕。”
郑书来扶着桥墩上吐下泻。
朱见睿哪见过此等阵仗,忙不迭地跑到一边,扶着几乎昏厥的郑书来。
“他他他,他没事吧!”
“没事,多吐几次就好了,”古钺不知道从哪又冒了出来,端着郑书来的另一条胳膊。
朱见睿:“!”
此刻郑书来早已吐的昏头转向不知东西,软胳膊软腿的借着两人的力气堪堪站着。
他甚至还有力气抬起右手,朝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霍煊含恨指着:“......你.....你个杀千刀的......霍......”
古钺不做声地把他手给按了下去。
古钺:“还有气骂人,没多大问题。”
他随即从霍流云手里接过瓷瓶,打开盖子往一命呜呼的郑书来鼻子下边晃了晃,几个呼吸间犹如神医降临,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朱见睿惊叹:“厉害!”
朱见睿随即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着瓷瓶。
大楚的每家医馆都会在瓷瓶上刻下独属于自家的字号,而古钺手里的白瓷瓶只有一朵辛夷花,没个字迹标识什么的,不像是正规医馆里出的东西。
“这是......”朱见睿看那花熟悉的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药王谷的辛夷花,是当今谷主所制,”古钺见他好奇,把瓶子递给了朱见睿,“三年前我入云州,看到这小子晕马便写了封信给云寸心,让她制成了这药,虽不能根治但总能缓解。”
朱见睿打开木塞,一阵刺鼻的辛辣从狭窄瓶口直钻了出来,呛的他双目生泪。
他连忙塞紧了木塞,手脚慌乱地递了回去。
这么呛人,怪不得没个字号。
像假药。
话是这么说的,但药王谷确是每位医者心中圣地,凡此地所出,无论医师药材,皆为上品。
药王谷在蜀地与南中的交界处,山高林多,瘴气常年环绕在其间,先不说地势如何,就论瘴气,不死也要人半条命,令多少人望而却步,止于山脚。
辛夷花在谷中几乎到处都是,红粉的花漫了一片,来往谷中人众多,一来二去倒也成了药王谷的标识。
“我记得叶相当年便是师承云谷主,行医手段想必也有一番见解,解决郑兄的症状应该不在话下。”
朱见睿实在不忍心郑书来晕头转向之后还要借这劳什子的呛人东西清醒,忍不住开口道。
古钺捋直了郑书来,淡淡开口:“建议不要。”
朱见睿困惑:“为什么?”
古钺把郑书来递给一旁的霍流云,看向朱见睿,双眼真诚不似作假,道:“如果真的为这小子好,还是打消方才的念头。”
毕竟叶约礼那小子,行医施药不说,用毒用蛊那简直——后浪推前浪,直接把云寸心拍死在沙滩上。
典型的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当他们紧赶慢赶安置好了郑书来,不远处的夜空直窜出一条火色巨龙,越过熙攘人声,把天上水底织在一起,对岸孔明灯一触即离,洋洋洒洒落满整座城镇。
还在岸边放河灯的孩童此刻跑到了桥上,把朱见睿给撞了个满怀。
当他回神转头,身旁众人早就跑到人群里,就连郑书来也勉力直起身子,跟着霍流云挤进逆流,转瞬就不见踪迹。
朱见睿自小就长在皇宫,哪见过如此喧闹沸腾,当即撂下扇子追着他们的步子,一溜烟的也没了影子。
火龙从城门起,绕溪环行,举着龙头的几个汉子有些功夫,四周都是人挤人,拿着小臂粗的木杆上上下下好几个来回,也没让人拿了第一条龙须。
正当火龙举着脑袋耀武扬威时,一道泛金黑影自远空踏来,越过屋檐脊梁,只身破开黑幕,以千军万马难以抵挡的金石之气,一个越身翻上龙头,径直扯下第一条龙须。
“哥!”
“不错。”
“漂亮!”
“霍小将军好功夫。”
“霍煊你给我下来,咱俩现在就回云州一决胜负!”
眨眼间霍煊跳上另一处屋顶,对着地上仰天怒吼的郑书来做了个招耳的手势。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让你下来!”
郑书来腿脚并用隔空踢向霍煊,“咱俩回云......流云你别拦着我,今天我一定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霍煊哪在乎这些,趁着人群攒动郑书来吸引注意,“嗖”的一声翻身下屋,攥紧刚扯的龙须,两步跨做一步跑向水廊上。
他呼吸急促,面颊染红,眼底却是亮晶晶的,不等人反应,一把将龙须放到叶约礼手中。
“第一条,我扯来了。”
那纸龙须在金粉里裹了几下,动作之间沾满了叶约礼的掌心,往里仔细瞧,才能看见红色的内里。
叶约礼下意识握紧了纸龙须。
冬天无论是哪个地方都是冷极了的,叶约礼的手也一样。
可那条残留着霍煊体温的龙须却像是人间最滚烫的地火,把叶约礼冰冷僵硬的手给生生灼穿,烧的沸腾旺盛。
他看着霍煊发着亮的眼睛,胸腔被不知名的情绪挤的酸胀,轻声道:“给我了,那你呢?”
“我不需要,”霍煊弯起双眼,眉间小痣在其间闪烁,“我娘说了,眉间藏珠,非富即贵,不用龙王护我,我以后也能过得顺遂。”
他随即把手覆上叶约礼的,慢慢合上抵在额头,眉目虔诚:“我呢,就借花献佛,借这好运龙须许你年年顺遂。”
叶约礼莞尔:“龙须不是只能护来年吗?你许年年,未免也太贪心了。”
“不贪心,”霍煊不理他的调笑,继续闭上眼,“龙神护来年,我护年年,我可是有福之人,护你一个绰绰有余。”
“好了,”霍煊把额头靠远了些,手却依旧不放开。
他脸上有金粉残留,黏在眼眶处,叶约礼叹了口气,抽出一只手抹去。
“怎么了?”
霍煊不解道。
“没什么。”
叶约礼忍住笑,用尽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拍了拍他肩膀,道:龙神记住你的愿望了,去放河灯吧。”
本就鲜亮的眼睛闻言更是亮上了好几度,叶约礼合理怀疑要是有条尾巴那不得翘上天去。
像个小花猫,叶约礼扯了扯霍煊脸颊。
“嘿!还是被我找到了!”
郑书来一个侧身移至溪边木板上,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先一步霍煊放下河灯。
“幼不幼稚,”霍煊撇开郑书来的河灯,把龙须绕着蜡烛盘了几圈,将它安安稳稳地放在水面上。
郑书来摇头晃脑道:“这叫另辟蹊径,我打不过还不允许用别的方法跟你一教高下?”
“菜就多练,”霍煊反唇相讥道,“没听说越骑校尉还有晕马的。”
郑书来直跳脚:“嘿你个小兔崽子,没听说过尊重长辈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二十一岁的长辈。”
在霍煊的定义里,老,是五十往上走;幼,是五岁往下走,除开这二者年龄段,他都一视同仁,公平公正。
霍煊起身退至叶约礼身后,招呼着霍流云他们放河灯。
霍流云走至霍煊面前,迈出一步的脚放下又收回,转头看向霍煊,犹豫道:“哥,你这是......”
霍煊不解:“哪?”
霍流云指了指自己右半边脸。
“我看看。”
朱见睿凑到他面前左右端详,而后打开扇子捂住嘴唇,双肩发抖地离开了。
到底怎么了?
霍煊倍感困惑,缓步走向溪边,借着倒影看着自己右半边脸。
只见自己右半边脸沾满了金粉,眼眶和脸颊尤其是重灾区,在水面灯笼下闪得发亮,晃得人眼疼。
霍煊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连忙抽出手帕胡乱揩净,故作镇定地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向叶约礼。
“你小子出洋相了吧!”郑书来看见霍煊仓促的动作嗤笑道,视线跟着霍煊走到叶约礼身前,余光瞥见两人掌心都有残留金粉,“啪”的一声把嘴给缝上了。
还好还好,差点就要见阎王爷了。
郑书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
却见叶约礼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无辜模样,端庄自若地站着,对即将降临的危险丝毫不知。
霍煊凑到叶约礼跟前,看着他眼睛,道:“你帮我看看,弄干净没。”
叶约礼好似刚刚回神,扫视着霍煊右半边脸,整个人动作都慢吞吞的。
“现在是干净了,”叶约礼回到,“不过......”
破空之声应声响起,叶约礼反手擒住霍煊,在空中划了道圈化开力道,五指微张,又抹了霍煊半边脸。
“现在就又沾上了。”
郑书来笑得直抽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