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两人到季府的马车不知道走哪去了,霍煊不识路,只能跟在叶约礼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时辰还早,带你四处逛逛,”叶约礼转头对霍煊道,“别整天拉着个脸,活像别人欠你千八百似的。”
“嘁。”
叶约礼听到了也不生气,速度平常的走了一段距离,下一秒放快步伐。脚尖一点隐入人群。
季府修在市井里,四周都是贩夫走卒,招牌一个接着一个挂在天上,不远处有座庙,也不知道是拜什么,里里外外全是人,附近的街道都被殃及池鱼,上一秒面前的白衣人还跟自己说着话,转头就不见踪迹。
霍煊只能只身站在茫茫人海中,任由人群穿过自己。
他能怎么办,他又不识路。
霍煊个高,也不是京师矜贵雅正的面相,眉峰颧骨沾了点北境寒风,整个人鹤立鸡群在街道中间,突兀得很。没一会感受到衣摆被人拽了拽,低头一看,一个到他膝盖高的小孩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拽着他衣角,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在霍煊低头时正好蓄了两滴泪。
“......大哥哥。”
霍煊二话不说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女孩白白净净的,头上别了根簪子,上面打了根细长的链条挂在右耳上,像是带了个耳珰。链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在太阳下显眼得很。
“你家里人呢?”霍煊掂了掂小女孩,柔声道。
小女孩蹙着淡而稀的娥眉,脆生生回了个不知道。
她年纪小,起初还在为跟家里人走散不知所措,下一秒倏的飞到天上一览众山小又兴奋极了,小胖手指着旁边人脑袋。
“小,小黑!”
霍煊莞尔,走向一旁的小摊把她放了下来,随便点了两道小食就继续逗着小女孩。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片叶子,两三下折了只小狗出来,见小女孩玩得起劲便轻声开口。
谁知刚说到娘亲二字原本开开心心的小女孩瞬间皱起一张白净小脸,眼睛蒙上一层雾马上就要哭出来。路过的人侧目一看,一大一小这不正好是对兄妹吗!转头就跟身旁人蛐蛐这个大的。
你看这哥,这么大了还作弄自个儿妹妹!
霍煊礼貌微笑:“......”
“这位兄台,介意在下跟你拼个桌吗?”
一把紫檀鎏金扇子愕然出现在霍煊眼前,上下一晃,一只花里胡哨的孔雀施施然坐下,也没管霍煊答没答应,扇子一合,对着小二报菜名。
等小二云里雾里记下所有,他才翩翩转头,注意到了霍煊身旁泫然欲泣的小不点。
“这位兄台怎么惹自家妹妹哭了呢?依在下拙见……”
“不是。”
朱见睿眨眼:“不是什么?”
“她不是我妹妹。”
朱见睿震惊。
霍煊麻木:“我也不是人贩子。”
朱见睿安心点头。
他随即张口就来:“我观兄台剑眉星目,长相端……”
“成端王怎么也在这儿?”
叶约礼陡然出现在朱见睿身后,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一样打断他施法。
原本跟个孔雀似的朱见睿下一秒缩成一只鹌鹑,扇子也不扇了,慌乱朝桌上一磕,脊背瞬间挺得笔直。
“那什么……好巧啊,叶相。”
“是很巧。”叶约礼微微点头,坐在了另外一条长凳上。
他刚好跟小女孩挨得近,拿出了方才买的糕点,挑了个做成花朵形状的给她,眼睛不紧不松的弯着。
“叫声哥哥,这个点心就是你的了。”
他声音放的比平时软,听起来倒真像是巷口温柔清瘦的书生哥哥。
小女孩哪知道身边三个大人间的波涛汹涌,眼睛就盯着叶约礼手里的点心,哥哥二字脱口而出,末了还带了个明媚阳光的笑脸。
这时小二正好把他们点的菜端上桌来。
她很快就收获了一袋香气四溢的点心跟一桌子烟雾缭绕的菜肴。
朱见睿看见霍煊这个生面孔,原本只是想打个招呼认识认识北境人,谁曾想运气简直了,一认就认识到了跟自己拐了九曲十八弯的亲戚。
现下京师传的沸沸扬扬的就是魏升叛变霍府覆灭,朱见睿身为皇室中人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就像个没事人样对着霍煊侃侃而谈。
当然,要先无视叶约礼的存在。
朱见睿转身闭眼晃头对着霍煊单方面输出,从身世年龄聊到身边糗事,从年幼愿望聊到如今志向,叽里呱啦扯了一大堆。霍煊沉着个脸就是不吱声,临了喉咙轻嗤,发表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单音调。
朱见睿实在是受不了霍煊实质性的沉郁,硬着头皮转身又跟着叶约礼聊了起来,索性这位大楚宰相很给自己面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把话接了下去。
朱见睿瞬间感激涕零泪流满面。
“王爷今日也是来祭拜季司监的?”叶约礼拿了杯水给小女孩,也不看朱见睿,一脸云淡风轻。
“不错。”
朱见睿原本是不想来的,他跟季不往没什么往来,只知道叶约礼跟他关系不错,霍家长子被他救下,想来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见。
只可惜慢了一步,马车不知道怎么堵在路上,等他到的时候叶约礼早就带着霍煊走了。棺也合了,他也没有去祭拜的必要,转头就走了。
朱见睿还以为能看到叶约礼对好友早逝的悲恸面容,谁知眼底尽是淡如水的疏冷,不像是好友,倒像是个点头之交的同僚。
“在下这两天休沐,朝中若有要事,还劳烦王爷帮忙传递一下。”
叶约礼终于肯正眼看朱见睿,张口就是朝中事宜,配上眼底乌青,有种要死不活却又无可奈何的气息。
看来大楚宰相也不好当,朱见睿默默低头哀悼。
“对了,”
叶约礼睁眼说瞎话,“我看王爷跟自家表弟聊的挺投缘,想必定是志趣相投,王爷若是不忙,带他出去转转可好?”
朱见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叶约礼回敬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微笑。
“...好。”
朱见睿在两道目光的洗礼下被迫一锤定音。
笑死,千年狐狸跟十年老虎,怎么看怎么死,不如选个看起来体面的死法。
霍煊几乎在叶约礼开口就瞪着他,目光如炬似要把他褪层皮,怎奈叶约礼像是修了金钟罩铁布衫,四面来风刀枪不入,生生把灼人目光给挡了回去。
“走了,”霍煊撑着桌子猛然起身。
叶约礼端着个茶杯悠哉游哉道:“你去哪?”
霍煊没好气道:“回府。”
下一秒他意识到什么,迈出的脚步刹在空中,带着点不服气的倔强重新坐了回去。
“先把这小女孩送回家,我再回去。”霍煊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叶约礼颇为善意地点点头。
三人团团围住小女孩,试图问出一星半点线索,可小女孩正是听得懂说不出的年纪,吱吱呀呀半天就令叶约礼三人放弃。
朱见睿在寂静中试探开口:“要不我们把她送到慈幼局?”
话刚落音,一只毛发漆黑油亮的黑犬从远处奔来,残影状似迅雷,“咻”的一下把朱见睿撞在身后。
却见小女孩在黑犬出现的一瞬眼睛睁的圆亮,手脚并用的搂住它脖子,欢快的叫着小黑。
叶约礼:“看来是找到了。”
没一会一位妇人匆忙赶来,身后还带了些小斯,像是京师里的富贵人家。那妇人看见叶约礼跟朱见睿面露惊讶,眨眼把自家女儿拥入怀中,换了个从未见过二人的模样轻声道谢,三两言语间带着小厮匆忙离开,生怕叶约礼记住自己。
朱见睿只见到那妇人背影,并未发现她掩饰粗糙的神情转变。他瞧见事情已经解决,甩下个再会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像后面有个什么妖邪要夺命似的。
这么一来一回的折腾,天空也染上层黄晕。叶约礼也不急,拿起一双筷子慢悠悠地搛菜,顺带着给霍煊挑了一大碗,两人把桌上的饭菜收拾的差不多了,踩着太阳尾巴溜达回府。
进府头一次,霍煊没有先回房,他在叶约礼关书房门的前一刻开口。
“你说今日那妇人?”
叶约礼听了惊讶,似没想到霍煊竟然注意到那妇人的失态。
“她认识你跟朱见睿。”
不是问句,叶约礼对霍煊的直觉感到诧异,旋即解释道:“她是兵部侍郎的发妻,偶然间见过一面。”
那时候叶约礼还只有十五六岁,刚跟云寸心游历回来,面上有那么一副悬壶济世的模样,骨子里仍旧藏着顽劣。
当时兵部侍郎还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做了官的头等大事就是迎娶美娇娘,正巧赶在叶约礼回京师兴致最高时候,不知道他打哪听闻兵部侍郎的贺礼里有味稀世药材,当即拍板一个翻墙跃进庭院叫人逮了个正着,还好没耽搁二人成婚,不然千刀万剐都难消业障。
霍煊疑惑:“她为何见了你却装作没见过的样子?”
叶约礼摇头耸肩。
他随即扯过别的话想要掩盖过去,停住的脚步开始动作,试图把霍煊的好奇心挡在门外。
霍煊在他抬脚的同时开始动作,在合上的前一秒抵住门框,单脚一蹬,斜靠在门板上。
那双淡色琥珀又浮出水面,眼底轻晃似有水珠凝聚,嘴角微微翘起,选了个轻佻又嚣张的语调。
“好奇,给我讲讲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