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约礼也没打算吃,纯粹心情上来了想逗弄一番,没曾想刚拿到筷子桌上的饭菜就一干二净。
...这饿了至少八百年才能达到的效果吧。
叶约礼讪讪放下筷子,盘算着以后餐食还得再多做一人份出来。
“你不去上朝?”霍煊优雅拿出帕子擦嘴道。
“这两天休沐,难得有几天快活快活,”叶约礼眼睛下边都是乌青,想来这些天累极了,“待会跟我出门逛逛,怎样?”
霍煊眉头一皱,当即就要拒绝,下一秒就被叶约礼堵得说不出口。
“就随处逛逛,熟悉熟悉京师,你总不可能以后都呆在这院子里。”
霍煊闻言神色晦暗,双手松开又紧握,几个来回胸腔发出一声嘲意。
他还能有以后?
这两天跟叶约礼鸡飞狗跳的相处最终还是露出了裂痕,他不留情面地撕开叶约礼苦心经营的喧闹,冷言道:“没几天我就要进宫面圣了,到时候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何谈以后一直赖在这院子里?”
这话刺耳的狠,说完就把头往旁边扯。
反正都要死,还不如在生前选个自己喜欢的地一直呆着。叶府虽然蛊虫毒花一大堆,但里边的人却是顶好的,没有人议论霍府覆灭,也没有勾心斗角,顶了天就是路难走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功高盖主不得善终,这道理他懂。魏升只是个点火的苗头,进宫面圣无非是把北境军权全部上缴,能否捡回一条命还尚未可知,只是可怜了霍流云,要她一个人守着断壁残垣独活一世。
霍煊习惯性地双手交握,大拇指不断上下搭换。他并没有妥协,在不断重复的动作中一个荒唐泼天的想法不断清晰......
他祖上也有朱家血脉,更遑论大楚开过皇帝也是一位将军......
霍煊手搭在定风波上,恍惚站在幕帘前,下一秒便拔刀而出砍下帘后的人头。他沉浸在血腥想法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叶约礼逐渐冰冷晦暗的眼神。
几息之间叶约礼便神色如常,岔开霍煊的话头道:“去换身衣服,不拿刀,带你去赏景。”
霍煊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匆匆忙忙换上衣服拐了九曲十八弯走到叶府门口,一辆马车就停在旁边。叶约礼拽住他手腕就往马车上带,拿本书也不开口,根本不给霍煊提问的机会。
直到马车拐弯又直行,站在漫天纸钱跟呜咽抽泣里的霍煊才明白叶约礼口中的“赏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叶约礼掸掸衣角,理好衣褶大步流星地往季府走去,行至一半时发现霍煊仍旧站在原地,转身停住。
“不走?”
“不去。”
霍煊瞳孔缩紧盯着季府门口的丧幡,下意识的握住刀柄却扑了个空,再抬眼时陡然带着血丝怒意,抬手狠甩,转身就要离开。
“你走不远的,”叶约礼在背后平淡陈述事实,“我特地让车夫拐了好几十个弯,你根本就记不得回府的路。”
话落,叶约礼陡然被迫往后跌了几步,衣领口被狠决拽了起来,眼前赫然是霍煊那张染怒的脸。
“你故意的?”
叶约礼也不在意周遭越聚越多的路人,任由霍煊抓着领口,不慌不忙地点头。
“这是你唯一能回云州的机会。”
霍煊愤然:“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
“你不信也得信,”叶约礼一脸无所谓道,“整个大楚如今只有我能护住你,更可况你还欠我一道疤。”
叶约礼别的优点没有,讨债的本事那是数一数二的好。诚意还钱的人还好,不用顾及日子,能还上就行;没有诚意的,血肉骨头选一样,不伤及性命,最后再连本带利地给他。
这是他头一次拿自己做买卖,没注意轻重最后背上留了条长疤,礼尚往来,他不介意在霍煊背上划一刀。
话到最后,那条长疤刚好冒了个头,醒目地映在霍煊眼里,下一秒他双手一松,目光掠过脸颊脖颈,直直落在疤痕上。
那道疤有一个月了,暴露在空中的早已结痂脱落,只余一点褐色痂痕藏在更深的衣服里,沿着脊柱向下蔓延。肩头的浅色痕迹似乎灼烧着霍煊双眼,无数复杂情绪在其中滚烫,良久,眼睑一敛,浪涌瞬止。
悬在空中的手并未收回,他重新靠上叶约礼的衣领,把皱成一堆的领口抚平。
“只要进去,我就能回云州?”
这话说的风牛马不相及的,叶约礼却肯定点头道:“只要按我说的做,进宫之后你就能回去,到时候天高海阔远,你我再也不会相见。”
霍煊没再说话,理好领口便退至叶约礼身后,低着头,也看不清他神色。
季不往的府里没有影壁,路平好走,一条宽石路直通正厅,没有叶府那么多弯弯绕绕。丧葬规格也简单,一条丧幡横穿里外,最后垂在牌位后边,灵堂里没有挽联供桌,只有一盏油灯放在灵柩前,凄凄惨惨戚戚的,过路人都摇头叹惋。
两人进门就没再说过话,沉默走到灵堂时霍煊侧身到一旁的灌木前,冷眼报臂站着。
叶约礼没再强求,独自跨进灵堂,接过线香点燃,在牌位前拜了三拜,动作利索,没有丝毫未亡人的伤心。
插好香后他抓了把碎纸钱丢进火盆,之后再无动作。季府的人在叶约礼进来时就已退下,整个灵堂现下寂静的很,火盆里噼里啪啦的炸碎声格外突出。
“是小叶吗?”
一个佝偻着背的婆婆走了进来,她双眼浑浊几乎不能视物,只得拄着拐杖敲一下走一步慢慢摸索。叶约礼闻声回神,将她搀扶进来。
“常奶奶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常华摆摆手,坐在火盆旁的矮凳上:“小往最讨厌安静了,我在他旁边守着还能跟他说说话。”
常华头发全白了,脸上是怎么都挂不住的沧桑悲凉,她把拐杖平放在腿上,把裹在一起的纸钱一张张理好,放进火盆里。
“你来了就好,能陪他说说话。”
常华喉咙中好像有块痰堵着,吐字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年人的通病。
“他同你最要好了,回府同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们改进朝政的愿望举措......走之前最后还跟我念叨着你呢,担心你北上云州触怒圣上,还说到时候他再像上次太医那样,进宫帮你讨个情。”
叶约礼:“......”
叶约礼闻言一愣,睫毛飞快眨过,最后僵硬道:“他没同您说......”
“说什么?”
“......没什么。”
叶约礼垂下眼睑,眼球晦涩转动,最终不再说话。
这一年两人关系越来越淡,刚开始叶约礼以为季不往是因为升官事务繁多,等到年中才知道季不往是主动疏离。缘来则聚,缘散则离,除开朝堂公务,两人再无往来。
“那小子跟小叶吵架了?”常华双眼浑浊内心却跟明镜似的敞亮,当即察觉了未出口的话意。
叶约礼下意识脱口而出:“哪能啊,我这张嘴哪能争的过他,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哈哈,”常华发出了这几天的第一次笑,搭在拐杖上的手都沾着乐,“小叶话说反了,小往哪说的过你,你只是不愿争辩罢了。”
叶约礼嘴角要弯不弯地挂着,末端勾起自嘲,等到常华往火盆里又放了几张纸钱,他跪在蒲团上神色如常地跟常华扯扯家常。
备的纸钱不多,两三下就烧的干净,常华杵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到灵柩边上,手搭在棺盖上,慈爱地注视着躺在里边的人。
她其实看不到什么,一张白布盖在季不往头上,只能显出轮廓。
过了一会儿,她对着叶约礼说道:“小往希望合棺的人是你,我也是这么想的。”
亡者的遗愿跟长辈的嘱托,叶约礼没脱拒。他走到棺材前带起了一阵风,将季不往头上的白布掀起一脚,他只看了一眼,随后掌心用力,面无表情地合上棺盖。
他前来祭拜季不往,依着之前的交情吩咐处理了后事,找不到还能再做些什么,只能对着常华道。
“节哀。”
叶约礼出灵堂时一眼就看见了霍煊,他独身一人站在灌木旁,四周吊丧的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没有一人敢靠近他周围。
他或许是等着无趣,掐了片细长叶子叼在嘴里,舌尖抵着茎秆打着圈,眼皮微动,跟叶约礼对上视线。
看见了也不动身,霍煊吐掉草根,简单立起脊背,眼睛却像酿了千年的琥珀,呈着似淡非浓的探究。
破天荒的,叶约礼头一次生出了藏无所藏的洞穿感。
索性有人及时阻断了这道目光,徐康本在灵堂的不远处跟同僚可怜英才,看见叶约礼出来便独自走过去,他人瘦,嘴边蓄着两把白胡子,又穿了身银底黑衣,像个突然冒出的铁钉子钉在两人中间,倒是很称他工部尚书的名号。
徐康走过来也只是打了声招呼便支支吾吾的再无下文。叶约礼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开了口。
“徐尚书不必为机巧堂的事担忧,还有两个月就到秋考了,想必会有人能接下季不往的位子。”
徐康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摸着单边胡子慢道:“今年有能者不少,却都没有不往这么聪颖......我只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叶约礼牵起一个礼貌疏离的笑,“勤能补拙,新人入堂后多历练历练,总能填补空缺。”
徐康闻言看了叶约礼一眼,目光里夹杂着欲言又止的神色,在见到他眼底的疏离后终究还是闭上了嘴,离开时却深叹气,有点像带着遗憾的不甘心。
叶约礼在听到叹气声时依旧挂着笑,那笑本就不是出自真心,挂在他脸上显得整个人都假模假样,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街边小贩的面具,千篇一律的非人感,只不过多了些精细。
他其实知道徐康真正担心什么,左不过是机巧堂营生不好,如今季不往死了,只怕没几个人愿意到堂里做机关。
机巧堂成立之初其实没几个人愿意来,朱景睿牌匾立的又高,除了达官显贵根本没人能做的起机关。那些个有钱人又不稀罕刚开始机巧堂那些横平竖直毫无美感的机关,堂里门可罗雀,直到季不往入堂才有些起色,经他出手的机关要美感有美感,要功效有功效。可以说季不往往那一站就是个活招牌,八百里开外都知道他一二名声。
现在好了,活招牌没了,也不知道后面的新人审美如何,要又是那种能戳死人的笔直线条,估计机巧堂也跟那些线条一样一眼望到头。
叶约礼也愁啊,他又不是机关师,他能怎么办?难道让他扯支笔在上面雕梁画栋?本来做丞相事就多,真要那么做了不得当场吐血三尺。
平心而论,叶约礼是希望机巧堂做好的,若是以后价钱下来了,是个惠国惠民的营生。若是以后向上发展用到战事......
思至此,叶约礼眼前豁然一黑,抬眼看去只见霍煊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走了过来,眼底的探究早就不见,换上了刚进季府时的冷淡神情,站在叶约礼面前活像要把他冻成冰块。
霍煊语调生硬,似依旧恼着叶约礼自作主张带他出府见大楚官员这一举动。
“可以走了吧?”
没曾想叶约礼两眼微弯,嘴角漫不经心地噙着,也分辨不出是不是个假笑。
走一步看一步,反正机巧堂一时半会儿也垮不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