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煊静静地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在听到自己说的话后叶约礼瞬间瞪大眼睛,不知道从哪搬出来股牛劲生生把门关上,连片残影都摸不着。
不应该啊?
霍煊抵着下巴沉思。
他明明记得那小女孩在叫哥哥时候叶约礼一脸明媚笑意,恨不得天上星星都给她摘下来,轮到自己怎么像是踩着尾巴般一点就炸?
这也不应该啊?
而后的几天叶约礼直接一整个人间蒸发,小院跟叶府比起来就巴掌大点,霍煊把地皮翻来覆去掀开好几次都没找根头发丝。
霍煊边翻草地边想,叶约礼去当斥候或许比当丞相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霍煊正一筹莫展时,何双阳领着一个宦官走了进来。跟霍煊印象里的碎步佝背不同,那宦官长了张国字脸,眼角生出两条庄肃皱纹,戴了顶飘带三山冠,脊背也挺得直,若不是穿了件深红太监服,还以为他是朝中哪位能员重臣。
何双阳:“您先在书房等等,主子向来有午时小憩的习惯,我这就让他来见您。”
一个宦官,也值得叶府总管用“您”?
霍煊站在一旁看着何双阳卑敬弯腰,头下意识抬起,正好跟李尔曹两两对视。
只有短短一瞬,霍煊仍旧捕捉到李尔曹一闪而过的惊恼。
随后他像个没事人样对着何双阳道:“这位想必就是霍将军的儿子吧?英姿飒爽,跟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音调比一般宦官低上几度,没有那么尖锐刺耳,霍煊却莫名从里面听到了几分咬牙切齿。
他正疑惑,叶约礼便从书房推门而出,发尾微乱,浅浅打了个哈欠,像是刚醒不久。
“叶相不是在午休吗,怎么从书房里面出来了?”
叶约礼收了松散,从善如流对答:“一大早就窝在书房里看折子,书房隔间有榻椅,我也懒得走,直接在里面睡了会。”
“叶相还是要注意自个儿身子,”李尔曹边走边关心道,“我们这些个吃闲饭的还得拜托叶相撑着大楚半边天。”
“这说的哪里话,大楚有陛下,哪轮得到我妄自菲薄。”叶约礼笑了笑,四两千斤把话拨了回去。
叶约礼进入书房就坐在长案后,两边各摆了把椅子,霍煊跟李尔曹各坐一侧,三人这么一坐,竟有几分割据意味。
两人似乎并不着急直奔主题,客套寒暄几句后吃了些茶点,又从天聊到地,等到话题跑到没边儿时,李尔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叶相想必也知道咱家来这儿的目的,你回京已半月有余,陛下的意思……”
“我正准备明日带着霍煊觐见陛下,”叶约礼看着长案上的折子,“今日我就能把这些奏折看完,到时候写一封报告一起交给陛下,如何?”
李尔曹挂在脸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叶相的意思是,要跟霍煊一同入宫?”
叶约礼十分轻松地点点头。
“霍小将军被我救下时神智混沌,估计也记不得细枝末节,我到时候在一旁补充,陛下也能听得明白。”
话落,叶约礼转头望向霍煊,眼尾勾起几不可察的引导。
“对不对?”
“......嗯。”
话及至此,李尔曹心知不能再多说。叶约礼话里行间都透着为陛下分忧的苦心,他若再敢多言,倒显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起身作揖,跟着何双阳离开了。
叶约礼在他转身的同时收起了笑意,上半身往椅背上靠去,双眼沉敛。
叶约礼的睫毛比旁人长一点,低头垂眸时尤显。隔着睫毛只能看到飘渺的白跟无穷尽的黑,一层薄纱隔绝里外,笼住他所有思绪。
霍煊不错眼地直盯着那双眼睛。
“你还没告诉我几天前那妇人为何做一副不认识你的样子。”
霍煊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问他为何要跟自己一同入宫,为何面对同僚为何总是一脸淡漠,为何堂堂大楚王爷对他敬畏至此,问他——
——当时为何北上。
但他总觉得现下说事关朝廷的事情叶约礼不会正面回答,哪怕明天自己就要入宫。于是在里面选了一个跟霍府毫无干系的兵部侍郎,由此作为话题开端。
叶约礼略感惊讶:“这么想知道?”
“哥哥总不能白叫。”
他翘着个二郎腿,只手抵在下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没个坐像。
似乎他那闲散气息也感染给了叶约礼,靠在椅背上的脊柱也慢慢卸了僵直,掌心里的茶杯泛起阵阵涟漪。
“你觉得陛下为何不立太子?”
霍煊不屑一顾道:“当然是为了他那无上权力,谁会在自己还能做事的时候立个随时都能取代自己的太子?”
叶约礼摇摇头,笑道:“说对了一半。”
“大楚及冠的如今只有成端王跟永昌王,陛下擅制衡,此消彼长间两位皇子才能成长,手段有时肮脏了些,但总归对大楚有些益处,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如今朝中军方势力,除了北境霍家跟南海回家,能拿出五万兵马的只有兵部,这兵部尚书虽说两不相帮,但私下有跟人往来的嫌疑,只不过藏的深,我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他妻子怕生事端,见了我自然能躲多远躲多远。”
他说的头头是道,煞有其事的模样,霍煊反而不信,火光电石间想到叶约礼身世,道。
“难道不是想把你扶持上位?”
叶约礼脸上笑意一僵。
“从哪听来的?”
“这还需要打听?”
霍煊无赖耸肩,流氓似的在脑袋旁化了好几道圈。
叶约礼从小就在朱景融膝下长大不是秘密,朱景融待他如亲子,是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叶约礼跟两位王爷几乎同岁,朱景融始终不设太子,明面上不提,不代表别人不会往那方面想。
“我不是朱家人,坐不了那位置。”
“谁说坐那位置上的人一定得姓朱?”
言语之间霍煊换了个姿势坐着,大刀阔斧地坐在椅子上,下巴微微抬起,皮肤紧绷,一道漂亮锐利的下颌线自耳后生出。
“大楚最初不也是从梁王手里夺的权,名不正言不顺的,不照样安稳传了百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霍煊出入战场多年,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百年后青史提及,有谁会在意血脉纯正。
左不过被人作为茶后闲谈聊起,都一把白骨了,在意这些作甚?
“所以你也想坐上这九五至尊?”
叶约礼放下茶杯,收回手时正好磕在扳指上,“叮”的一声,在空荡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脆。
掩在长睫后的墨瞳终于有了裂痕,瞳孔微缩直立,几乎立刻锁定住霍煊。
谁料霍煊只微微皱眉,头往一旁侧,脸颊上堆了一小团软肉,竟凭空捏出了几分纯良。
“没有啊,怎么会这么想?”
“你难道没想过夺位?”叶约礼语中带刺,“在去季府之前?”
当时霍煊的眼神叶约礼看的分明,虽没有野心,却明晃晃地写了报仇二字。
他不蠢,知道霍煊最恨谁,魏升是第一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霍府本可以不该以如此惨痛的代价收场,谁都不知道九五至尊的皇上能如此狠心,顺水推舟直接让霍府覆灭,以一个极端且残酷的方法收了北境军权。
叶约礼盯着霍煊身侧的定风波,下意识摩挲扳指,几个转动间,就确定了霍煊的生死。
他武功虽不高,用毒用蛊却是个中高手,又跟云寸心行医四海,知道如何做才能最合理顺畅的死去,不叫人看出半点纰漏。
只要霍煊露出一星半点夺位的意思,他就立刻送人去见阎王爷。
叶约礼的手不动神色地摸向身侧。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霍煊上下扫视着叶约礼,目光掠过手腕又辗转到眼睛,十分泰然。
“我不跟会吃人的老虎做交易。”
“那该怎么办?”霍煊眉头轻拧,做了个苦恼又遗憾的表情,“这样的话我只能攻入京师了。”
没想到霍煊竟如此直白大胆的说出叛意,叶约礼靠在身侧的手一顿,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道。
“如今霍府只有你跟霍流云,再无多的武力,只怕你攻不到紫禁城门就会被乱箭杀死。”
“谁说霍府只有我跟流云了?”
叶约礼愣住。
霍煊随即从怀里掏了个什么东西,距离有点远,叶约礼看不太清,只知道那是用青铁铸的。
“霍家自建府就养了一队私兵。”
霍煊举起那枚青铁做的兵符,像是给大人炫耀的小孩,语气里带了点狡黠得意:“好看吗?这上面是霍氏族纹,每个人都想要。”
叶约礼眼眸深沉地看着上面的虎头。
“你觉得我会信?”
“你不信也得信。”
霍煊竟是把在季府的那句话原样还给了叶约礼。
叶约礼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他的势力在盘踞西蜀跟京师,西蜀是扎根最深的,没有别的精力管北境,除了知道北境有个霍府之外,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
虽然此刻叶约礼不敢轻举妄动,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道:“霍府既然有私兵,为何当初不假扮成北境官兵前来援助,你莫不是在诓我?”
“凭借霍府在北境势力,伪造一个正规军队应该不成问题吧?”
霍煊此刻像是个聋子般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讥刺,脸上笑意更甚,道:“这是我霍家人的事,叶相还没资格管上一二吧?”
此刻天空披上黑幕,一轮悬月孤挂高空,洋洋洒洒地被窗棂割得四分五裂,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崎岖长河。
叶约礼晚上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个隐在暗处的模糊人影,眼睛反射着月光。
电光火石间,叶约礼想起了那抹令自己无所遁形的目光。
“你想要一把刀不是吗?”
“而我刚好也看不顺眼这朝廷,我们合作,你用我霍府这把刀,把大楚搅个天翻地覆——”
“——如何?”
月色在此时开始转动,在即将攀锁在叶约礼身上时,他听见自己不断鼓动的心跳。
“好。”
...
江南雪下的不大,淅淅沥沥的盖了层薄雪,脚印由远至近逐渐清晰。叶约礼推开门时,霍煊带着朱见睿一干人走了进来。
霍煊身影不断接近,而叶约礼脑海里却转换着三年间的朝夕相处。
起初是个四处乱咬的小老虎,以为凭借自己身上的花纹就能喝退敌人,不知道为何渐渐的开始沉默,一直到他十八岁生辰那天,难开的金口重启,面对人时却不再是表里如一的神情。
叶约礼其实很喜欢霍煊身上那股鲜活气。
他活了二十四年,除开前六年在西蜀长大的年岁,记忆里最明亮清楚的就是游历四海的五年。
五年里叶约礼从南海一路北上,在各色流动的生命中行至北境。
风雨山水,湖泊沼泽,飞鸟走兽。
在听见北境霍府遭叛变时,叶约礼不顾一切的北上,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树林草木会在战火后重生,山川河流会在枯竭中奔涌,万事万物皆有其道,百年之后便会重归原貌,叶约礼没理由在危及自身利益的毁灭里冒险。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叶约礼在不断霍煊清晰的面庞中轻声自问。
聪敏如他,用了三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而当霍煊走到面前时,皱着眉头看他肩头刚落的新雪,面上眼角悉数显着懊恼,侧身拿过大氅披在他肩上,眼角里是藏不住的仔细。
脑海中的碎片就像霍煊手里的两根线,一转手一翻动连成滑而顺的直线。
生活中最细小的记忆往往最容易被忽略,其实叶约礼根本不用费力去想,只需要稍稍注意便能发现——
他在霍煊面前永远是最放松的。
就像当年在北境草原中迎风策马,那是他最自由的时刻。
于是他北上救人,只为挽救自己那仅剩的自由与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