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宴子孺所言,恭亲王府虽然接了旨,但依旧如常操办丧仪。
眼下朝中群臣站队明显,以刑部尚书谭参为首的“亲王党”始终对传位一事抱有怀疑,这样的僵局如今彻底被打破了,一众亲王党公然前往王府吊唁,全然不把易璨这个新帝放在眼里。渐渐地,食楼茶馆里关于恭亲王“重情重义”的说法传扬开来,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皆是这位王爷如何抗旨也要厚葬发妻的佳话。
民间的风向就像六月的天,前一天还在称赞新帝登基为黎家洗刷冤屈,后一天就开始公然指责易璨不顾兄弟情面,接着不知何人把火引到了宴子孺身上,直言他身为三朝元老却不作为,根本就是在为自己“选皇帝”——眼下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有人在刻意引导着舆论的风向。如此还不够,明宗帝驾崩当夜宴子孺在场的消息不胫而走,越传越邪乎,似乎更加坐实了“选皇帝”之说。
易璨为保宴子孺安全,派出侍皇司护其左右,可宴子孺不要,那日他的马车不知被谁动了手脚,车子滚进沟里将他摔得头破血流,他就指着青天白日发誓,说自己不曾有半点私心。
易璨不敢小觑,又让于小连贴身跟着,于小连现在无官无职,最多称得上易璨的半个近卫,如此宴子孺才算点头同意了。
一时之间,大鄢朝堂呈现泾渭分明之势。
许是恭亲王府此番声势太过高涨,宴子孺竟提出要登门吊唁,于小连苦劝无果,咬咬牙跟着去了。
俩人坐着马车,远远便望见王府大门紧闭,门口白装素缟。宴子孺下了车在门口立定,一贯板正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讥笑,“惺惺作态。”
于小连面上应着,思绪却早已飞远。他一路都在安慰自己,男人么,就该果断利落一些,几次爽快又算得了什么,穿上衣服还是得各为其主,断不能让那点甜头迷了眼。
前来应门的是易琛府上的老管家,看到俩人微微有些诧异,“府上近日正在操办丧事,不便待客。”
“不便待客?”宴子孺抬眼望去,语气变得冰冷起来,“本相是知道的,朝中不少同僚已前来吊唁过,可却并未听说有人被拦在门外,难道恭亲王府如今看人下菜了?”
于小连自觉是个晚辈,此时夹在俩人中间陪着笑脸,“误、误会了,其实是——”
“于小连。”老管家偏过头,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你也来了,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便见梁淮从前院匆匆跑来,“宴相到了,宴相请进!”他侧身挤进三人中间,对着宴子孺拱手道:“易叔脾气古怪,若是言语冲撞了宴相,晚辈先在此赔不是了。”
梁淮这边礼数周全,宴子孺也不便再为难他,略一颔首,跟着进了院子。
偌大的王府前厅已设成灵堂,恭亲王妃的棺椁就放在前厅正中央。
易琛不在厅中,只有易泽跪在母亲的灵位前,小小的人看见于小连,眼眶立马就红了。于小连知道不合规矩,但还是走上前摸了摸易泽的头,他喉间发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王八犊子,于小连心道,竟把一个半大丧母的孩子独自留在灵堂里。他不想在这里撞见易琛,便悄悄退出了前厅,一路躲着往来人群,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拐进了内院,正前方的屋子大门虚掩着,那里是易琛一个人的寝屋。
四下无人。
于小连心一横,几步跨上石阶。这间屋子他来过几回,这次轻车熟路径直走到书架跟前,抬手在一众兵书典籍中翻找起来。
“找什么呢?”一个声音自屏风后响起,“我帮你找?”
于小连一个激灵,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王府,我的寝屋,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易琛微微侧头,隔着屏风打量着他,“倒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你把易泽一个人留灵堂里,自己却躲在这里清闲?”于小连匆忙把书放回原处,“我误打误撞进来的,既然你在,我便走了。”
“你想找的东西,不在那里。”易琛推开屏风走出来,抬手叩住了于小连的手腕,把人拉到床前,指着一堆卷宗说道:“恭亲王府的秘密都在这里,你想看吗?”
“不想,也没兴趣。”于小连甩了甩手腕,没甩开,“王爷刚刚痛失爱妻,就这么急着拉一个男人的手?”
易琛轻笑一声,“明明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的寝屋在内院,你竟能寻着过来,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他话锋一转,声音骤然冷下去,“六弟想要我与东海国的私通证据,你不妨回去告诉他,恭亲王府干干净净,他就是把你送过来,这种东西也不会有。”
“笑话,你当我是什么?是个送来送去的玩物吗?”于小连奋力挣开手腕,“易琛,你不要太过分。”
“你不是来找证据的?”易琛收回手,“那你是……”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悲伤过度,一蹶不振。”于小连打断他,扭头欲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停了下来,“易泽不过才十二岁,你是他的父亲,不应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会怕的。”
宴子孺吊唁完,转身时发现于小连不见了,梁淮不敢怠慢了这位当朝宰相,只得引着他在府里边走边寻人。
俩人出了前院,刚到内仪门口,就见一个身影从游廊中穿过,梁淮心里一咯噔,闪身挡在宴子孺身前,“那什么,我突然记起王爷这会儿应是在书房,还请宴相移步书房吧。”
宴子孺脚步一顿,“那于……”
“于大人也在。”梁淮快速接过话茬,“大抵正和王爷议事呢。”
到了书房,果然看见俩人对坐在案前,像是刚刚争论完什么事情。
“不知宴相前来,有失远迎。”易琛坐着未动,“府上办理丧事,就不留宴相用饭了。”这便是连装也不想装了,只差没将“逐客”二字说出口。
“臣有几句话要同王爷讲。”宴子孺面色很不好看,吃了瘪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是圣上嘱托,命臣无论如何也得将话带到。”
换言之,这是圣命,即便你是王爷,也得遵命行事。
于小连趁此机会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宴子孺,跟着梁淮退了出去。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也就在这一刻,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走近过易琛,这个人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他竟是一概不知。
*
黎家虽得平反,但当年的宅院早就不复存在,李施施不愿做回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黎霜诗”,却也不能继续以花魁的身份留在暮云阁了,眼下,她住进了易璨当初为薄兴诚买的那个宅子,这里离着易都不远,也方便黎家的暗哨传递消息。
魏奕然一同留了下来,遵照易珏遗愿辅助李施施训练黎家的暗哨。他们在竹林深处圈了一处地,当做营地,用来安顿随着易璨同来的六万大荒地方军,同时联合白家私兵一起为黎家的暗哨加防——暗中打造一股真正可与侍皇司匹敌的力量。
寅时三刻,竹林中起了雾,李施施和魏奕然自营地中返回,宅子里的小厮迎了上来,“姑娘,有客人。”
“客人?”李施施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这个点还没走?留宿?”
“说是姑娘的旧友。”小厮紧张地搓着手,“姓魏,我旁敲侧击地问了,是魏国公家的公子。”
“魏国公?”魏奕然闻言顿住脚步,“难道是魏曾祺?他怎么找来这里的?”
那小厮不是易都的人,自然不认得这些世家公子,此时也只是尴尬地挠着头。
“找来这里也不奇怪,圣上为黎家平反,易都里有上千双眼睛日日盯着我,只需稍加打听便能找到这处宅子,关键是,他来做什么?”李施施回头望了一眼营地的方向,“难道是魏国公发现了什么,派自己儿子前来打探?”
说话间俩人已到了门口,魏奕然推开门,只见桌前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着一身寻常儒服,背靠门口而坐,后背挺得笔直,听到声音起身回过头来,看到俩人顿时面露惊色,“魏正使?你还活着?”
魏奕然挑了挑眉,“宫里怎么传的?说我死了?”
“宫里没传什么,只是听说圣上寻回了小皇子,并称前侍皇司正使下落不明。”魏曾晦略一颔首,“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魏正使。”
“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魏公子,不,魏直讲。”魏奕然在桌前坐下,“小厮来报时,我还以为是魏曾祺找过来了。”
“兄长确实比我出名。”魏曾晦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快速地在李施施身上扫过,“圣上让我来递个消息,黄思卓日前在狱中承认,有人匿名给他寄过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当年老师关于土地改革的看法,黄思卓收到信顿时想起了老师,情绪激动之下才写了那篇文章。圣上想请姑娘辨认一下,这信是不是确实为老师所写。”
魏曾晦将黎悯生称为“老师”。
黎悯生当年不仅是太傅,还是国子学的国子祭酒,黎家鼎盛时期确实有众多弟子拜其门下,只不过这样的盛景最终也是树倒猢狲散,黎家落难之时,纵有弟子万千也难救一人性命。
李施施颤抖着接过信,看了良久,“是祖父的笔迹。”
“圣上说了,若确定是老师亲笔无疑,便留给姑娘做个纪念。”魏曾晦顿了顿,“另外,圣上还请姑娘想一想,老师曾将这信寄予过何人,或者,何人会有机会得到老师的书信。”
“这不好说。”李施施摇了摇头,“当年与祖父交流政见的人有很多,我实在说不准。”
魏奕然接过信看了看,“这封信的内容确实没什么特别,大鄢素来推崇言论自由,朝臣议论改革也不奇怪。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封信还被如此小心地保管着,可见信的持有者要么是黎太傅挚友,要么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黎家的事情,可以让侍皇司按照这个思路查一查。”
“不光是侍皇司,我这就派暗哨去查。”李施施蹙眉道:“虽然顶在父亲头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摘除了,但当年的始作俑者仍然逍遥在外,或许这一次能够顺藤摸瓜把他揪出来,如此,黎家的案子才算真正结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院中响起脚步声,小厮匆匆推门跑进来,“姑娘,急报——城门处打起来了,是恭亲王留在别院的府兵,但和之前的数量对不上,这次的府兵有五万之多,守城的侍卫根本挡不住!”
三人同时站了起来。
“会骑马吗?”魏奕然拽过魏曾晦,“去禀告圣上,恭亲王反了!”
与此同时,易都城内,恭亲王府火光冲天。恭亲王易琛一把火烧了御赐府邸,熊熊大火中他举兵起义,以“诛剿异端,匡扶正统”之名,联合地方军包围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