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易璨还在垂拱殿中,他面前跪着宴子孺。
宴子孺的头已经磕到地上,“圣上,此事还须三思!”
易璨面色几变,努力平缓怒气,他今日思忖一天,动笔拟了两道圣旨。其一,罢黜恭亲王妃的命妇称号,明令禁止王府为其治丧;其二,收回恭亲王府爵位世袭罔替的恩典,从此王府子孙除非立下功勋,否则将不再享有称号和封地。
眼下宴子孺深夜长跪于此,正是为了这第二道旨。
“恭亲王府的爵位乃是万宗帝亲赐,世袭罔替也是万宗帝定下的,纵使王妃罪不可赦,也不应波及到王府。”宴子孺说完又磕了一个头,“圣上此前执意为黎家翻案,已招来了部分朝臣的不满,若此时再有其他动作,只怕会引起更多非议,于大局不利啊!”
“宴相觉得,何为利?”易璨把玩着手里的茶盏,说道:“朕执意为黎家翻案,是因为黎家确实身负冤屈,朕知道那些朝臣不满什么,他们不满的是一个青楼女子摇身一变竟成了高门贵女,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介意李施施这些年在青楼的经历,可李施施这些年即便身处泥泞中,也未曾做过半件不利于大鄢的事,反观恭亲王府,他们又做了什么?藏匿暗处搅得朝堂人人不安,宴相何须为这样的小人求情!”
宴子孺唇线紧绷,没有回应,他知道易璨心意已决,说什么都难再有改变,但他是个老臣,有自己的坚持,自认肩上扛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如此,臣有一个请求,臣恳请圣上再稍作退让,眼下只颁布第一道圣旨,如今恭亲王府已经在操办王妃丧事,臣猜测,即便‘严禁治丧’的圣旨到了府上,恭亲王也不会全然不顾亡妻体面让其草草下葬,届时圣上再以此治罪,便是有了正当的由头,朝臣们也不会有闲话。”
易璨思索半晌,“若恭亲王接了圣旨,将那罪妇草草下葬,朕又该如何?”
“不会。”宴子孺肯定地回道:“圣上有所不知,恭亲王妃与王爷生母乃是同族,即便是看在岳丈家的脸面上,王妃的丧仪也不会草草了事。”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福月通报的声音,说白赤昀到了。
如今白赤昀在禁军处当差,晚上都会歇在易璨宫里,宫里的人个个心知肚明,却不敢嚼当今圣上的舌根,对俩人行事已是见怪不怪。
易璨用手掌撑住额头,他其实对宴子孺这样的三朝老臣还是有所惧怕的,他记起了易珏临终前的嘱托,迎着宴子孺的目光,露出谦逊有礼之态,“是朕冒进了,这件事就依宴相的。”
宴子孺得到满意的答复,便不再多言,起身欲告退。易璨见状赶紧扶他起来,亲自把人送至殿外,等四下无人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暗暗拉住白赤昀的衣袖,“阿昀,要累死了。”
福月还立在一旁,听闻此话机灵地眨了眨眼,“小的在殿外守着,圣上快去歇息吧,若再有人求见,小的一并拦了,保证连只飞蝇都不会放进去。”
“就你话多,朝臣岂是你说拦便拦的?”白赤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扔到福月手里,“小心点吃,别让人看见了。”
“闻着香呢。”福月双手接过油纸包,低头使劲吸了吸鼻子,“像是矾楼的肉肘子。”再抬头时,俩人已经双双没了踪影。
一进殿内,易璨就像喝醉了酒,路都走不直了,白赤昀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也只能一把把他捞住,打横抱了起来,“醉了?”
那双桃花眼此刻不知怎的变得湿润起来,眸子里仿佛漾满了水,竟真的像是醉了一般。
“你待福月倒是上心,还记得给他买肉肘子。”易璨手臂轻晃,看似无意地在白赤昀腰间轻轻一掐,又极快地垂到一侧,“却没有给我带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白赤昀抱着人往里走,易璨继位后,叫人在垂拱殿内搭了一个临时床榻,有了这个床榻,他们平日里便极少再回福宁殿,床榻虽然不大,但却十分舒适。“我瞧着福月日日念着去矾楼吃宴,这才买来一个肉肘子给他解解馋,难道你也馋?”
“怪我。”易璨轻笑一声,“本想着到易都后带他好好去吃一顿,结果这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什么事都来不及做,人就被困在了宫里。”
殿内早就备好了热水,此时水温正好,白赤昀把人放进浴桶里,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事情虽多,你却处理得不错,没有乱了阵脚。”
“三哥至死都在替我铺路,我不能负了他。”易璨垂下头,身子一点点往水里沉,良久又说道:“近来为黎家翻案时,我看了很多当年的卷宗,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在意。”
“什么事?”白赤昀替他解了袍子,用力一甩,将衣袍搭在一侧的架子上,“卷宗经过多人之手,只怕上面记载的已不是当年的事实。”
“无妨。”易璨泡在水里,觉得甚是解乏,头脑便活络起来,“是不是事实都不要紧,关键是对方想隐藏什么。”他话锋一转,“阿昀,你还记不记得赵稷?”
赵稷,东海国睿亲王的长子。
白赤昀掐着易璨腰身的手顿了顿,没有回话。赵稷是第一个令他真正生出了危机感的人,他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傲慢而轻狂的赵世子。
易璨久久得不到回应,再看向白赤昀,忽而像是明白了什么,咧开嘴角笑了,“阿昀,我原来当真以为你是不会吃醋的,后来才知道,你每次吃醋时都会把自己藏起来。”
“没有。”白赤昀含糊地应了一声,胳膊伸到水下把人托出水面,问道:“赵稷怎么了?”
“赵稷当年在宫宴上污蔑我并非父皇亲生,令父皇对我生厌,遂将我逐出皇城。我们那时急着自保,却从来不曾细想过,赵稷为何要这么做?”易璨似是陷入回忆,“因为姨母先一步表明了态度,让我一直以为赵稷也是白家安排的一步棋,如今想来,白家其实不过是借赵稷来威胁我说出秘密,真正怂恿赵稷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的,应该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俩人面对面站在桶里,身上都挂着水珠,白赤昀伸手抓过衣袍给易璨披上,自己则随便系了条帕子,长腿一迈率先跨出浴桶,“如果不是白家,会是谁呢?”
“恭亲王,我大哥。”易璨拢紧衣袍,“我后来回忆起当日宫宴的情景,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大哥离席极早,在赵稷向父皇进言之前就离开了,他提前离席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感,朝臣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在我与赵稷身上,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堂堂恭亲王与这桩皇室秘辛有什么联系。”
殿内的灯已熄了大半,易璨就着一点烛火摸到床榻前,继续说道:“黎家当年的卷宗上写着,黎肃与东海国官员私通,用大鄢的情报换取东海国土地。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换土地,东海国三面临海,土地常遭海水侵蚀,既不利于耕种,也不适合久居。直至黄善带出了恭亲王府这条线,我忽然就想通了,那些所谓的来往信件和地契应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黎肃当年一定是发现了恭亲王府与东海国的秘密,我大哥为了自保,暗地里借助与东海国官员的关系,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了黎肃头上,这才害得黎家满门获罪。”
白赤昀给他擦着头发,接过话茬,“如今为了防止旧事重提,恭亲王狠心将自己发妻推了出来,故意放大恭亲王妃与黄善的关系,却将自己瞥了个干净,简直称得上人面兽心。”
“世人都道恭亲王与自己王妃琴瑟和鸣,其实都是装模作样罢了,我这位大哥只爱他自己。”易璨的头捱上枕头,困劲就上来了,“黎家出事那年,东宫未定,我大哥那时已封了恭亲王,而三哥彼时无任何封号在身上,唯一的优势就只有嫡出的身份,大鄢重嫡也重贤,因此朝臣中支持恭亲王入主东宫的人不在少数。”他打了个哈欠,“我想……如果没有黎家从中生事,恭亲王府能够顺利拉拢东海国这个助力,当年东宫的主人……可能不会是三哥,如此,我也……不会成为皇帝。”
白赤昀拉过被褥给易璨盖上,翻身下床吹灭了灯,再回到床上时,易璨已经打起了鼾,明显是累极了。
皇帝难做。
易璨登基之后几乎是把自己当两个人用,白日里他是皇帝,需要和朝臣们商议各项国事,夜里他褪下朝服,就趴在案前研究黎家的案子,有时一夜熬到天明,洗把脸就去上朝了。
床上一沉,白赤昀把胳膊伸到易璨身下,稍一用力将人捞了过来,圈在怀里。
这轻微的动作竟把易璨弄醒了,他睁了睁眼,“我说到哪里了?”
“先睡觉吧。”白赤昀帮他把挡眼的额发撩开,“明早再说。”
“不行。”易璨异常坚持,他回了回神,“恭亲王府和东海国关系匪浅,若我猜得不错,我大哥与赵稷应是早就相识,他们俩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并拉拢赵稷,东海国想要什么,大可堂堂正正地与我大鄢交涉——阿昀,我需要一个人去东海,但这个人不能是朝廷的人,一切行事都得小心且低调。”
“让秦广去。”白赤昀想了想,“秦广看起来粗犷,实则是个仔细人。我明早便传信于他,将事情说明白,叫他即刻动身,此事办不妥便不准回来,这下你可放心睡了?”
秦广在白镇庭当家时已是私兵头领,这些年跟着白赤昀,里里外外都有兼顾,算是半个近卫。
“秦广,可用。”易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终于安静下来,他很快便又睡着了,睡梦中还不忘拽着白赤昀的发。
夜色深邃,宫墙的轮廓若隐若现,乍然望去像是一头沉睡的野兽,好在今晚野兽睡得安稳,是个平安祥和的夜。
感谢各位宝子坚持到这儿,大概还有三章结束啦,散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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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