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新帝疯了,登基第一天竟去掘一个妇人的坟。
易璨一锄头下去,被人拉住了衣袖,李施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让我来。”
“抢什么?我叫人再拿一把过来。”
易璨回身要找锄头,李施施按住他,“掘人坟墓,不吉利的,还是我来吧。”
“朕偏偏就不信这些。”易璨没有松手,“你这细胳膊细腰的,要掘到几时?”
那边白赤昀倏地抬起头,“挖到了!”
“来几个人!”苏潭在一旁大喊,“撬棺!”
众人听了纷纷后退,方才掘坟时,有几人想在新帝面前表现,尚能壮着胆子挥几下锄头,眼下一听撬棺,顿时全都怕了,这可是损阴德的事情!
“哎,哎,让一让。”樊竝拨开人群挤进来,对易璨行了个礼,“王爷——哎,叫顺嘴了,圣上,您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登基第一件事竟是跑来掘人家的坟,不过这么刺激的事怎么没人喊我呢?”说罢他抽出钢刀,对着棺盖下面的缝隙插了进去,“你们撬过棺吗?知道怎么撬吗?都让开!”
铿铿两声,棺盖开了。苏潭一挥手,“推——”
一具白骨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易璨伸手就要去翻,被急匆匆赶来的萧言拦住。萧言定了定神,抬脚给了樊竝一下,“我让你等我到了再撬,猴急什么?死尸多带腐气,活人碰不得的!你死便死了,还有圣上呢!”接着转头看向易璨,“圣上莫急,带上这个。”
那是一副涂有树胶的手套。萧言当年曾跟着易璨北上肃州,一身治病疗伤的本事易璨是见过的,自是对他十分信任,赶忙接过手套带上。
李施施见了也伸出手,“给我一副。”
萧言一愣,看向易璨,易璨的目光落在那具白骨上,微微点了点头,“给她吧。”
白骨露于野,众人默无声。
许是出于对已逝之人的敬畏,谁都没有说话。良久,苏潭翻出一枚玉印,“是这个吗?”
“给我看看。”李施施一把夺过,她只看了一眼,眼眶霎时红了。
易璨凑过头来,看清了那枚玉印上的字:黎肃言信。
黎肃,字言信,这个男人一生都守着一个信字,然而他服侍的君主却不信任他。
李施施扶着棺材缓缓跪到地上,泪水再也止不住。
*
易珏突然驾崩,易璨仓促继位,方宁谦连着好几夜没合眼,才算没在丧仪和登基大典两件事上出岔子。
然而最忙的不是礼部,易璨一道圣旨命大理寺重审当年黎家一案,这是旧案,又是大案,由大理寺卿江镇主审,易璨亲自担任监察,刑部本该也参与其中,但黄善落狱,恭亲王府一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谭参这个刑部尚书素来与易琛交好,今次为了避嫌不得不退出陪审,转而派了主事陶昭代自己出面。
陶昭已经不是第一次同易璨打交道了,他走到垂拱殿前等着传见,心中想的还是易璨当年闯入刑部大牢搭救李施施时的样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福月掀帘出来,看他一眼,“圣上传你进去回话。”
殿内除了易璨,还坐着宴子孺。陶昭呈上当年黎家一案的卷宗,说道:“江大人比对过,确定当年被当做证据的来往信件和地契皆为伪造,黎家是蒙冤的,但呈上这些伪证的人两年前已过世且膝下无子嗣,暂且失了线索。”
“什么叫‘失了线索’?朕瞧线索明明摆在那里。”易璨冷声问道:“为何没人去查恭亲王府?”
“这……”陶昭一时语塞,“恭亲王自请禁足府中,就是为了避嫌。”
“他避他的,你们查你们的,两者有关系吗?”易璨提高声调,“黄善下狱,他是恭亲王府的眼线,你们不顺着这条线查,还好意思说失了线索,当真可笑!既如此,朕给你们指一条线索,就查恭亲王这些年与东海国的往来,去府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仔细着查,告诉江镇,他若不敢去,朕便亲自去!”
陶昭惊得抬起头,“查王府?”
“陶昭。”易璨轻笑一声,“朕还是喜欢你当年拦在朕面前时那副刚正不阿的模样,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谭参已是前朝旧臣了,刑部随时可以换个尚书,你不会只满足于一个小小的主事吧?”
这些年刑部与恭亲王府异体同心,易璨明白,避嫌只是做给旁人看的,只要谭参在尚书这个位置上呆一天,刑部就永远是恭亲王府的一枚棋子,他无法除掉这枚棋子,但他可以换个举棋人。
“下官明白了。”陶昭叩了个头,“下官这就去办。”
等殿内没人了,宴子孺缓缓站起身,他朝易璨行了个礼,“圣上这时动人,恐有不妥。”
“朕没打算在这位置上久坐。”易璨看向他,“朕觉得,这位置还是三哥的,即便要传下去,那也是阿敬的。”他话锋一转,“但是,阿敬太小了,所以朕得帮他把这里外打扫干净,以后阿敬会清清爽爽地坐在这里,为避免夜长梦多,打扫的过程必须要快。”
“圣上此举……”宴子孺顿了顿,“倒不似当年那个六皇子。”
“那个六皇子嘛。”易璨笑了,“他早死了,那会儿他北上肃州,被人在驿馆杀死了。”
“有所耳闻。”宴子孺也跟着笑了,“圣上到底流着易氏的血,臣或许真的赌对了。”
陶昭是个聪明的,当日就带人去了恭亲王府,他只带了刑部的人,因此在外人看来,这只是走个过场,直至他要进书房时,管家才意识到不妥,“王爷的书房岂能说进就进?”
陶昭拿出搜查文书,“圣上批了,让开!”
“你敢!”管家挡在院子中,“你在刑部任何职?王爷同尚书谭大人素来交好,你今日若做了什么违矩之事,来日只怕要丢饭碗!”
“下官的饭碗,乃是圣上所赏。”陶昭挥了挥手,“进去搜!”
可还没等人走近,书房中突然蹿出数条火舌,热浪撞开门窗,火星喷涌而出。
“坏了!”陶昭大吼一声,“来人!救火!”
半个恭亲王府的人都跑了起来,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烟柱腾空,呛人的味道充斥在院子里,火星和灰尘飘在王府上空。
易琛也带着人赶来,几步跨到陶昭跟前,“刑部胆子大了,敢到本王府上闹事?”
“见过王爷。”陶昭行了礼,“不是闹事,是搜查。”他不卑不吭,在礼数上让人挑不出错,“王爷府上这火有灵性,下官要搜书房,偏偏书房就烧了起来。”
眼下火势正旺,他们无法靠近,只得聚集在院子外围。易琛望着火光,脸上不带表情,“听陶主事这话像是攀上了新主子,不过新帝登基都爱笼络朝臣,合情合理。本王好奇,咱们的这位圣上许了你什么?该不会是刑部的尚书之位吧?”
陶昭心中一惊,心道厉害,面上却仍维持着镇定,“王爷多虑,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这案子重,是圣上登基后的第一案,你想借这个案子立功,本王便给你这个机会。”易琛说着看向管家,“火扑灭后,你就跟着陶主事,他想搜哪里都行,无非是把王府翻一遍,随了他去。”
陶昭抿紧了唇,心中隐隐觉得有诈,搜查恭亲王府是即兴为之,而从易琛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其中的弯绕,一个侍女仓皇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易琛面前,“王爷救救王妃!王妃她、她在书房里啊!”
“什么——?!”
众人皆惊,易琛脸上露出惊慌,“怎么回事?”
那侍女颤颤巍巍递上一份信笺,“王妃……绝笔,求王爷快去救王妃啊!”
易琛没接信笺,转头就要往书房里冲,被下人死死抱住身子,“王爷使不得啊!”
大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到处都是火油的枯焦味,其中隐隐透着一股莫名的花草香,众人回过神来,惊觉那是王妃平日里常用的香料,此刻混着焦味,生生令人作呕。
陶昭胃里剧烈翻滚起来,他强咽下一口唾液,“救、救人啊!”
可火光冲天,谁也进不去。
“放开!”易琛极力扒开下人的手,他挣扎着,目光穿过院子,看见又一道火舌破窗而出,肩臂突然颤抖起来。
四下无人再敢说话,众人眼睁睁看着一桶又一桶的水浇上去,大火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易琛在下人的拉拽中慢慢失了力,他浑身都在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矜贵,像失魂一般跌坐在地上,哭声难抑,“为什么……”
恭亲王妃把自己烧死了。
死前留下一封绝笔书信,将自己收买黄善、教唆黄善诸事一一道来,却将自己的丈夫撇的干干净净——这便是独自担了所有罪孽,以死谢罪了。
陶昭自然是无功而返,都烧干净了,还能有什么?
易璨气的一脚踢翻了身侧的香炉,又一挥手,将书案上的笔砚茶盏摔了个干净。他尝到了被人玩弄的滋味,却在这挫败中燃起了斗志——厮杀啊,他奉陪,大鄢积苛已久,他要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