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拿起了放在暖阁剑架上的长剑,那是易珏的佩剑,他看向黄善,“我要杀了你!”
“留下他!”白赤昀冲上去把他抱住,“得下他,好问话。”
“我不要问话!”易璨哭出声来,“我要杀了这个宦官!”
黄善跌坐在地上,嘴角抽动,“我不是宦官!”他扯掉那身宦官的衣袍,又重复了一遍,“我才不是宦官。”
宴子孺此时走上前来,朝着易璨行了稽首礼,“先帝传位于圣上,请圣上主持大局!”
话音刚落,黄善腾地起身,白赤昀同时做出反应,在他出声前一掌将他打晕,接着朝易璨屈膝跪下,效仿宴子孺行了稽首之礼。
“你们!”易璨怔愣,“这是干什么?”
“大鄢不可一日无主,臣请圣上主持大局!”宴子孺高声说完,起身走到易璨跟前,压低了声音又道:“四年前,万宗帝未留任何遗诏遽然驾崩,先帝与恭亲王皆是继位人选,那时臣已然做出选择。四年了,先帝竟以同样的方式溘然离去,臣斗胆再次做出相似的选择,只能是也必须是圣上。”他抓住易璨的手腕,“先帝的意志不能落入恭亲王手里,臣赌一把,臣赌圣上会赢!”
“可……”易璨哽咽了,“可是……”
“没有可是!”宴子孺打断他,“易敬在哪儿?恭亲王会让他活着吗?恭亲王又会怎么对待白氏?若不是圣上,谁能护他们?!”
易敬!
白氏!
这两个人名像惊雷一般落入易璨耳中,他骤然回神。一个时辰前,他才刚刚答应了易珏要帮阿敬长大,此时此刻,他怎能逃!他的手指慢慢攥紧,牢牢握住手中的剑,“好,我……朕,一定会赢。”
*
春雨贵如油,万德一年的春雨却是下得满街流。
这是前贵妃妘岚裳死后的第一年,万宗帝将年号从万兴该为万德,意在改头换面,忘掉过往。
然而,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忘掉。
易都城西有户人家姓盛,盛家有个儿子,名黄善。盛黄善记得,父亲是过完年离开家的,次月便有人登门,来人一席黑袍,神色肃穆而严厉,母亲唤那人“黎大人”。
自从这位黎大人登门后,母亲便开始频繁出入寺庙,从此饭桌上的鱼肉更少了,母亲说要求神佛保佑父亲无虞。
盛黄善那时不过十二岁,学堂的先生好朝堂之事,平日里总爱闲说,他听在耳里,只当听个乐。
有一日,他听闻朝中有人向万宗帝告密,说情报司司使黎肃与东海国某官员暗通曲款,背地里卖出鄢国情报,以换取东海国的土地。当日晚饭时,他将此事当做乐子说给母亲逗趣,不想母亲竟惊得摔掉了手里的碗,盛黄善突然反应过来,这位黎肃不是别人,正是母亲口里的“黎大人”,也是那日登门之人。
可为何这样的大人物会同他们家扯上关系?
不久后,这个谜题便解开了。
父亲回来了,准确地说,是父亲的尸身回来了。
也是在那时,盛黄善才知道父亲不仅效力于情报司,还是黎肃的副手。那时黎肃已然被禁足府中,有人呈上了黎肃与东海国官员的来往信件,此外还有大量的东海国地契,其上皆盖着黎肃本人的私印。
黎肃曾称,自己的私印一直在副手手里,用于情报司私密信笺的往来。但是,侍皇司却在查抄黎家时于书房中搜出了黎肃私印,那私印与所有来往信件和地契上的印记完全吻合,成为黎肃通敌卖国的重要证据,而唯一能证明此事的黎肃副手——盛黄善的父亲,眼下已然身死,诸多事宜,死无对证。
万宗帝震怒,判了黎肃斩首之刑,连带一家老小尽数赐死,连个争辩的机会都没有。
盛黄善的父亲马革裹尸回到易都,却被当做黎肃同伙丢在了乱葬岗,还没等他把父亲的尸身寻回来,侍皇司径直闯入盛家,像劫匪一般四处扫荡,母亲被气得呕血,身子一下子垮了,没两天竟也撒手人寰。
盛黄善恨,恨黎肃狼心狗肺还连累了他全家,恨父亲瞎眼跟错了人,但他最恨的还是自己,母亲临终前嘱咐他万万寻回父亲让他们夫妻团聚,他在乱葬岗翻找了一整天,不仅没有寻到父亲的尸身,连给母亲买棺材下葬的钱都没有。
昔日那些亲戚都躲得远远的,他一个身无分文的总角小儿,只得跪在街头卖身葬母。
好在老天开了眼,盛黄善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妇人,那妇人坐在一辆华贵的马车上,纤纤玉手撩开车帘,给了他足够安葬母亲的银钱。他问妇人要如何报答,妇人莞尔一笑,指了一个方向,要他去那里替她做事。
那里,是大鄢皇宫。
盛黄善答应了,甚至有些欣喜,因为他知道,那个让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
万德一年,盛黄善入宫。恭亲王府打点,让他跟了王敛,王敛是御前伺候的第一人,跟着王敛就能接近万宗帝。王敛对他道:圣上忌讳和黎家有关的一切,将姓氏舍了吧,在这宫里用不着,你以后就叫黄善。
盛黄善行礼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以后就是我半个父亲,黄善什么事都听师傅的。”
从此再无盛家儿郎。
万德九年,万宗帝身体抱恙,恐大限将至。皇宫内外封锁了一切消息,彼时恭亲王易琛正在肃州,黄善偷偷将消息传到恭亲王府,恭亲王妃立即让儿子北上传信。
后来,万宗帝崩,易珏登基,尊明宗帝,黄善作为王敛的徒弟,有了御前伺候的机会。
明景三年,王敛死后黄善上位都知,真正掌管内侍省。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掉昔日那些势利的小人,把里里外外都换成自己的心腹。
明景四年,恭亲王府来信,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书信。信上只说世子如何上进,如何优异,话锋一转却又感叹起世道不公,人生来便被划成了三六九等,笔笔皆是对世子未来的担忧。黄善读着信,读出了名堂,他望着那娟秀的字迹,脑中浮现出一副精致的容貌,恍惚间似闻一声佳人的低叹。
他又恨起来,恨这般美丽的妇人终其一生只能在后院幽叹,恨自己蛰伏多年却依旧在为仇人的儿子做事,他决定给小皇子一点“惊喜”。
他想,如果来日需从宗室中挑选子弟入宫,那便只能是恭亲王府的世子,他此举算帮了那名妇人大忙,妇人必定高兴。
可是他似乎做过头了,明宗帝起了防心,宫里再无小皇子身影。
再后来,那个隐亲王回来了。
黄善对隐亲王是瞧不上的,他少时见这位王爷,只觉得他纨绔无度,他最恨这样的权贵。
恭亲王府又来信了,这次言之凿凿,直接命他想办法给圣上下毒,还要把脏水泼到隐亲王身上。他照做了,本以为这一切天衣无缝,却不想易珏命硬,硬是撑着一口气等到隐亲王回宫,还召见宴子孺要当众下传位口谕。他彻底急了,只知道这皇位肯定与恭亲王府无缘,既如此他拼死也要把这道圣旨拦下!
好在他成功了,易珏愣是没有说完就断气了,但皇位还是落入了他人之手。果然,这世道不公!什么名正言顺,什么继承大统,都是痴人说梦!
黄善晕了又醒,醒了又晕,迷迷糊糊中仿佛过完了一辈子,过往的时光走马灯似的出现在脑子里,他少时听长辈说人之将死时才会这样,他猜自己可能要死了。
一盆冷水倾头浇下,黄善睁开眼睛,看见了易璨,顿时面露讥笑,“呵,这不是圣上吗?如此恬不知耻地继位,万人之上的感觉好吗?”
话音未落,他胸前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执鞭之人一侧的眼上戴着眼罩,正是“鬼说话”颜墨。
颜墨很糟心,若说他这辈子有什么万万不想见的人,头一个便是易璨。他没有白赤昀那样的家世,更没有白赤昀那样的胆量,敢去招惹一个皇子,偏偏这皇子如今登了基,他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圣上。”
这间屋子是颜墨用来审讯人的,以往他在这间屋子里说一不二,此刻面对着易璨和白赤昀这两尊大佛,却是卑微得半句话都不敢多说。
白赤昀起身围着屋子转了一圈,说道:“天已经亮了,先帝驾崩之事已经传开,圣上必须现身回应百官。”他抬手指了指黄善,“今日之内还能审出什么?”
“你觉得还能审出什么?这审人又不是打架,拳头到位就行。他的身世都扒干净了,这种人就是疯子,他根本不屑隐瞒。”这话说完,颜墨才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不善,左思右想,觉得应该服个软,“那什么,白公子,下官就这本事了,您可千万别记仇。”
“滚——”白赤昀瞪他一眼,“你恶心谁呢,昔日死皮赖脸非要唤我声小老弟,怎的今日也不尽尽做大哥的义务?”
颜墨骂了句娘,“我那时哪知道你是白家人?但凡你透露半个字,我得当神仙一样把你供起来,别说什么大哥,认你做爹都行。”
易璨这时突然看向颜墨,“朕不需要儿子。”还没等俩人反应过来,他接着话锋一转,“黄善说,他当年没寻到他父亲的尸身?”
“是、是这么说的。”颜墨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敢讨回来,“说是寻了一整天,终是无果。”
“为何呢?乱葬岗又不大,为何没有寻到?”易璨似是自言自语,“有谁会要一个陌生人的尸身呢?”
“这……”颜墨一时语塞,“下官无能,实在不知。”
“黄善的父亲是黎肃副手,黎肃还说过自己的私印就在黄善父亲手里,如果那枚私印才是敌人想要的,那么极有可能会去乱葬岗偷尸!”易璨飞快地分析着,“所以黄善才找不到父亲的尸身,因为那尸身早就被人处理掉了!”
“可……拿到私印又能做什么?”颜墨不解,“还能翻案?”
“私印正是关键!”易璨激动起来,“私印代表了本人,所有私印上都有特殊标记,就算有人能仿得七八分像,但在真的面前也一定会露相。若是黎肃真正的私印被找到,那么就能证明所有的信笺和地契都是假的,陷害黎家的人必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先黄善一步去寻他父亲的尸身!”
“可黎家满门被赐死,就已经盖棺定论了。”颜墨又问:“或许真的私印已经被找到了?”
“应该没有。”易璨在屋子里踱着步,“抛尸乱葬岗在前,侍皇司闯入盛家在后,这就说明他们在乱葬岗没有找到私印,这才转头去了盛家,结果依旧没有找到。”他猛然顿住脚步,脸色发白地看向黄善。
黄善发出一声冷笑。
易璨看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好大的胆子!”
白赤昀与颜墨均是一愣。
“你父亲早就将真正的私印给了你母亲!你母亲至死都在护着那枚私印,而你,你真是坏到了骨子里!”易璨几步上前揪起黄善衣领,“你把私印同你母亲一起埋了!恭亲王妃给了你银子,让你把真相埋在地下。黎家满门冤屈,因你不见天日!是不是?!”
“你猜到了。”黄善笑了,笑得诡异,“是!可是又如何?她说得没错,这世道不公,人生来便被划成了三六九等。我当年即便拿出私印,也是为黎家洗脱冤屈,谁会在乎我们小小的盛家?我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我连给母亲下葬的钱都没有,谁又在乎我?!”
他仰天发出一声怒吼,面容变得狰狞,“一个皇帝,因为怀疑和妒忌,对忠臣说杀就杀,盛家对他而言更是蝼蚁,那我这只蝼蚁偏要爬到他面前,让他看看自己当年错得多离谱!他杀我父母,我杀他儿孙,怎么了?有错吗!”
“你他娘的混蛋!”易璨一拳打得黄善歪过头去,他回过身,对着白赤昀和颜墨,“掘坟!现在就去!”
“你敢!”黄善吐出一口血沫,“你不知道我母亲在哪里,我死都不会告诉你!”
“你当侍皇司是吃干饭的吗?”易璨偏头看他,“找个孤坟而已,明天你就会看见她的尸骨。”
黄善嘴角抽搐起来。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易璨忽而笑了,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染上了戾气,“你说的那位充满怀疑和妒忌的皇帝,他是朕的父皇,他曾将憎恶之人挫骨扬灰。朕不才,独独在性格上遗传了他的偏执,忽然也想试试扬人骨灰的滋味,不如,就扬你母亲的吧——你杀朕三哥,朕扬你母亲,怎么了?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