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的这座温汤别院还是当年身为皇子时万宗帝赏的,自他北上肃州后便一直荒着。两年前,原先的掌事宫女秋烟到了出宫的年纪,因不愿回家嫁人,托人传信到肃州,易璨左思右想,觉得西北之地难养女子,于是将人放在了温汤别院,慢慢地别院里也有了人气。
此时已过子时,秋烟远远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估摸着是人快到了,她挑了灯笼出门去,抬眼就见白赤昀抱着易璨下了马。
“王爷他……”秋烟羞于直视,偏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白赤昀,“池子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今晚不用,我去把灯灭了。”
“秋姑姑去休息吧,叫池子那边伺候的人也散了。”白赤昀没摆架子,依旧按照之前的习惯称呼她,“只把灯留好,王爷要沐浴。”
“好,好。”秋烟听懂了,赶忙退下去。
这边易璨抬起头来,眼尾发红,他刚刚在马背上缴了械,此时紧紧攥着白赤昀肩头的衣衫,“沐什么浴,我要睡觉。”
“给你洗洗,不然难受。”白赤昀轻笑一声,“是你要的,这会儿后悔也晚了。”说罢抱着人径直朝着温汤池边走去。
雾气氤氲,即便是夜里也不觉得冷。
“三哥同意了,他同意重启黎家的暗哨,也同意让白家入局。”易璨把头抬起一点,看着前方的路,“阿昀,我们终于要有自己的‘爪牙’了。”
“这便是与侍皇司对上了。”白赤昀来到池边,他抱着人没办法脱衣服,干脆连人带衣一同泡进了池子里。
“是,对上了,你怕吗?”易璨环住他的脖颈,“你知道的,朝廷不会允许同时存在两个特务机构,只要侍皇司在一天,我们只能隐于暗处,一旦暴露或被舍弃,大抵就是黎家当年的下场。”
池波荡漾,易璨衣领半拢,白赤昀能清晰地看到那掩在波纹之下的锁骨和胸膛。
不知道是不是自小养尊处优的缘故,易璨的皮肤极为细滑,每次被轻啄都会留下红印,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一般。白赤昀起初还会不好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然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就像野兽会在自己的地盘留下标记,他在易璨身上得到了最原始的欢愉。
这是他的人。
易璨一直没等到回话,抬头询问道:“怎么了?”
池里忽地激起水花,白赤昀压着他往水下沉。易璨半拢的领口被扯开,身子变得燥热,不知是被温汤浸的,还是被暖热的,他们挨得太近,已经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那胳膊健硕有力,能轻而易举地将猎物禁锢,偏偏又带着疼惜,在蛮狠的侵略里揽人入怀。易璨把着那胳膊,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任由自己上下沉浮,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白赤昀在舒爽后浮出水面,扯过帕子给易璨擦去水珠,讨好一般问道:“回屋睡觉吗?”
“不睡还干嘛?”易璨有气无力,红着眼睛瞪他,“回头给爹告状,说你不知节制。”
快报是半夜来的。
院门被砸得“哐哐”响,秋烟披了衣袍出去开门,见苏潭在门外焦急大喊:“王爷呢?快叫王爷!圣上……危急。”
白赤昀跟着起来了,听见最后一句话,转身进屋捞起易璨。
马蹄砸在地上,轰鸣传出千里。
易璨伏在马背上朝苏潭喊话:“什么叫‘危急’?我离开时三哥还是好的。”
苏潭迎着风,来不及解释,只道:“是中毒!茶水中有毒!”
“荒谬!”易璨喝了风,口吃有些含糊,“我也呼了茶,怎的没事?”他蓦然想到,茶是黄善上的,易珏的那个杯子,明显与他的不同!
城门大开,三骑快马飞驰而入,一路奔向宫门,甚至到宫门处也无人勒马,而是径直朝着垂拱殿奔去。
天还未亮,殿前围满了人,两侧跪着的内侍皆埋首不语。
圣上口谕急召隐亲王和白家家主觐见,白赤昀便在殿前卸了剑,随着易璨一同迈入殿内。
易珏歇在榻上,双目紧闭,听到声响勉强睁开了眼。
黄善正好引着俩人到跟前,看见易珏睁眼忙说道:“圣上醒了。”
易璨揪起榻前跪着的太医,“怎么回事?”
“回、回王爷,是中毒。”那太医已是一把年纪,先前伺候过万宗帝,算是太医院的老人,“微臣无能,解、解不了。”
“解不了?!”易璨陡然提高音量,“什么毒太医院竟解不了?!”
“阿璨,算了。”易珏低喝一声,他现在连抬手都费力,勉强侧过头看向黄善,“你,你叫他们都退下,朕要与他俩单独说几句话,宴相到之前,谁都不许进来。”
这一番话仿佛就用光了力气。
黄善轻啜一声,带着人退下了。
“三哥。”易璨在榻前跪下,声音里已染上哭腔,“你别吓我。”
“这么胆小。”易珏扯了下嘴角,“你嫂嫂方才见了都没落泪,你倒还不如个女子坚强了。”
“嫂嫂……贵为皇后,肝胆过人……”易璨说不下去了,急吼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杯中有人投毒。”易珏的目光瞥向碎落在地上的瓷杯,“是你走后毒发的,投毒之人目的很明显。”
“有人想要陷害王爷!”白赤昀猛地抬起头,“是谁?”
“不重要了。”易珏面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朕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对外就说朕是余毒未清,复发身亡,但是阿璨——”他伸出手,“易都不安全了,你回肃州去吧,如果可以,带上阿敬,让阿敬在肃州做个闲散宗室,吃酒,听曲,看戏,这些你最擅长,你帮阿敬长大。”
“我不回去!”易璨第一次如此坚定,他抓住那只手,“我既回来了,就不会回去!我会帮阿敬长大,我还会照顾嫂嫂,三哥你……你……”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他想,如果能让他回到四年前,他定不会再留在肃州了,他会在易珏继位后立刻回来,他会成为易珏的眼睛和臂膀,甚至那些讨厌的朝政琐事他也会学,他什么都可以做,但是,悔之晚矣,他回不去。
他在肃州消磨了四年光阴,丢的是他奉为至宝的兄弟情谊。
“阿璨。”易珏轻咳一声,“以防万一,这些话你记着——宴子孺有宰相之权,又是两朝元老,凡事皆可问他。六部之中,吏部尚书曹杜、礼部尚书方宁谦可放心用,兵部尚书廉明晟是大荒出身,他不愿与朕亲近,不过若是你,可以试一试。”
易璨瞪大眼睛,“三哥——”
“我不与你说,还能与谁说?”易珏费力地喘着,“朕从东宫爬上来,明刀暗枪见多了。但你不同,你少时爱玩,从不涉朝政,如今才刚刚成年,你又能知道什么。这些人名你记着,他们不一定会帮你,但总归不会害了你。”
易璨终于大哭出声。
“哭吧,别憋坏了。”易珏抽出手,替他抹去了眼泪,“侍皇司已经不是原来的侍皇司了,朕为太子时,尚能分辨敌我,朕继承皇位,高守忠自请告老还乡,魏奕然接替正使之位,朕本以为一切皆能掌控,然而直至魏奕然出事,朕还没查出是谁在作梗。阿璨,你的想法很好,是该培养一股力量与侍皇司抗衡,这件事做下去。”
“三哥、三哥你别说了……”易璨哭的泣不成声,用手擦去易珏嘴角咳出的血,“我去找太医来。”
“没用,听朕说完!”易珏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地起身,一把拉住易璨,目光却看向了白赤昀,“你——”
白赤昀跪下。
“朕的祖父、你的叔父,曾是皇祖亲封的辅国大将军,位列二品,凭他的军功该是有爵位傍身的,但他却在即将封爵时上还兵权,回了封地。大鄢不允许有空头爵位,皇祖便许了白家一个承诺,若白家今后有人从军,无论军职大小均可封‘平定伯’,虽是四品,但享食邑。”易珏撑着一口气,“如今阿璨入了易都,你便去禁军处领职,暂且做个教头,日后能不能往上爬全看你的造化,如此朕也能名正言顺受你‘平定伯’——圣旨已拟好,在皇后宫里。”
白赤昀叩头谢恩。
易珏摆手让他起身,“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做,眼下恐大厦将倾,贼人若想掀翻这宫殿,必得闯过禁军这一关,彼时殿中坐了何人你清楚,朕这一生唯有这一个弟弟,你若护不住他,或走了白家上任家主的老路,来日黄泉下朕定不会轻饶你。”
易璨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抱着易珏的胳膊,“三哥!三哥你、你别说了,我不行的,我要如何、如何做啊!”
“别怕,还有一事。”易珏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易璨脸上,“恭亲王……朕一直顾着兄弟情谊,想来是错了。若非生在帝王家,他应是个好大哥,但……朕很后悔,没能早点将他除掉。”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宴子孺到——”
“老师……”易珏撑起身子,此时此刻,他叫的仍是“老师”,“让老师来,是有口谕,朕已无力再写诏书,还请老师做个见证。”
宴子孺闻之大惊,立刻跪地听旨,众人也跟着跪下身去。
“朕愧对先祖,知大限将至,在位四年,实赖天地宗社之庇佑,今恐基业落入贼人手,故决意传位于……”
声音戛然而止,易璨猛地抬头,只见黄善不知何时近了榻前,手握匕首直直插入易珏胸口。
“三哥——!”
他疯了般冲上去,一把推开黄善。易珏胸口不断涌出鲜血,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上空,眉间的积郁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