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四年,最是一年春好处。
易璨半月前行了冠礼,遵照先帝“成年之后自行受封”之意,如今已是隐亲王了。妘府日前挂上了“隐亲王府”的牌匾,又里里外外修葺了一番,其实修葺还有一个原因:大婚。
今日便是那千挑万选的吉日。
薄兴诚寅时刚到便起身了,披上衣袍就往易璨院里去,他如今真正做了易璨“表舅”,俨然成了府里的长辈,下人见了他都尊一声“舅爷”。
院里早早就挂上了红绸装饰,薄兴诚在屋外站定,勾起手指敲了敲门,“择安,起身了吗?”
这表字还是他起的,易璨冠礼之后取字,他思忖良久定了“择安”二字,古人有言“啼鸟寂无闻,何枝能择安”,他希望肃州是让易璨安定下来的那根树枝,大荒是树,肃州为枝,若易璨就此安稳祥和地度过一生,也是好的。
屋内无人应答。
“择安,我进来了。”薄兴诚推门而入,只见四下空空如也,他伸手去摸被褥,凉的,人明显已离去多时。
福月正好端着面盆进来,抬眼就见薄兴诚阴着一张脸,“舅、舅爷?”
“你家王爷呢?”薄兴诚问道:“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去哪里了?”
“王爷……在屋里啊。”福月探身朝内望了一眼,手里的面盆“咣当”一声摔到了地上,“王、王爷呢?!”
“问你呢!”薄兴诚气的手都发抖,“愣着干什么!出去找人啊!”
福月转身就跑,没跑几步又折了回来,用手拍着脑瓜,“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去哪儿了,定是那锦绣阁!昨夜我听他与于大人嘀咕呢,说有件要紧事须得赶紧办了。”
锦绣阁是肃州城内唯一一间青楼。
薄兴诚听完脸色更黑了,二话不说大步迈了出去。
*
易璨还在熟睡,猛然间被人扯了耳朵,睁眼就见薄兴诚站在床边,“哎疼疼……薄公?”
一旁的于小连也醒了,翻了个身想过来帮忙,被薄兴诚一脚踹到了地上,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你这老头!怎么这么大力气?还、还敢揪王爷耳朵?”
“我这老头,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连圣上都敢查,如今对一个王爷揪下耳朵怎么了?”薄兴诚瞪着易璨:“易择安,我今天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教育你,当年易氏折在我手上的皇室宗亲不算少,如今也不差你这一个!大婚当日夜宿青楼,你想做什么?”
“没、没有……”易璨快要哭出来了,他瞥见站在一旁的李施施,立刻像见了救命恩人似的,“施施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施施抬了抬眼皮,冲薄兴诚行了个礼,说道:“舅爷您松手吧,王爷今次当真不是玩的。”她话锋一转,“不过,我昨晚也劝过他了,少喝些酒,早些回府,哪知他如此不听劝,喝了不少不说,竟还宿这里了。”
“你与我……一起喝的!”易璨疼得龇牙咧嘴,“薄公、薄公耳朵要掉了,耳朵掉了没法成婚的!”
薄兴诚这才松开了手,“那白家的人马上就到了,速速收拾了与我回府。”说罢又踢了于小连一脚,“还有你,赶紧起来!”
俩人被推着上了马车,福月驾车,于小连与他挤在前室。车厢里,易璨捂着耳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薄公,有诡异。”
“是诡异。”薄兴诚闭目而坐,“自从做了王爷这个‘表舅’,世上的荒唐事算是尝了个遍,这把老骨头还得上青楼抓人,好得很!”
“冤枉啊。”易璨堆着笑,“我上锦绣阁实在是形势所迫。”
“怎么?那于小连拿刀逼你?”薄兴诚睁开眼,如鹰鸷般锐利的黑眸像是能看穿人心,“你若说是他逼你的,我现在就去质问他。”说罢就要起身。
“薄公薄公——”易璨赶忙拦住,也不敢再闹了,“您知道的,李施施用青楼作掩护,大鄢半数以上的青楼都是黎家暗哨据点,我来肃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买下锦绣阁,也是这个原因。”
薄兴诚等他说下去。
易璨接着说道:“四年前肃州交涉时,恭亲王答应努尔在御前商议互市之事,后来三哥继位,当真与蒲犁签订了互市协议,并规定互市必须在肃州的监管下进行。但是,前不久李施施传信于我,说易都出现了西域的新玩意,看着不像是通过互市进来的,此次借着我大婚的由头,她亲自来肃州,就是想将此事查个清楚。”
“嗯,这件事确实需要好好查一下。”薄兴诚点了点头,面色才缓和下来,突然又板起了脸,“你莫要打岔!此事何时不能查?偏偏大婚之日去查?区区一晚有结果吗?你今天什么事都不要想,礼成之前我亲自盯着你!”
天边泛起鱼肚白,东城门霍然大开,为首之人一身红色喜袍猎猎飞扬,周身映着朝阳,从城楼下策马而出,身后是接亲的长队。
满城皆知今日是隐亲王府大喜,百姓一早就纷纷出门翘首以盼。人群中一人说道:“瞧这阵势,白家明显是来接亲的,是咱们王爷‘嫁’过去呢。”
“非也,非也。”另一老者捋着胡须回道:“听说王府早就布置好了,拜堂仪式就在府里举行,那白家家主日后也是要住进府里的。”
那人不解,“这究竟是谁嫁与谁呢?”
“嗨!你真是瞎操心!”又有人站出来说道:“谁嫁与谁不都一样?总归不会对咱们不好,如今大荒三城和天水宛如一家,这门亲事只能是亲上加亲。”
说完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白赤昀在夹道相迎的人群中放缓了步调,他比四年前更显高大挺拔,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青稚。从隐去姓氏在宫里伏低做小,到以家主身份回归执掌白家,他再不是那个可任人宰割的旁支小儿,重拾姓氏一跃成为傲踞一方的掌权人,人人见了都得称其一声“白公子”。
福月驾车拐上主道,正巧撞上了白家接亲的队伍,易璨从车厢中探出头来,“阿昀——”
谁料话音还未落地,他就被一双大手捂着拖回了车厢里,薄兴诚气急败坏道:“说了多少次!多少次!礼成之前万万不能见!你是不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
易璨老实坐好,“阿昀不会介意。”
“他或许不会,可你注意到那随行的马车里坐着谁?坐着白镇洺!白家只会道我们隐亲王府不懂规矩。”薄兴诚压着火,大喊一声:“于小连!”
于小连浑身一个激灵,慌忙探进头来。
薄兴诚冷着脸道:“找根绳子过来,捆了你家王爷,若今日再闹出别的岔子,明日我与你们一道滚出王府!”
好不容易捱到黄昏。
红日西沉,正是拜堂行礼的吉时,隐亲王府烛火通明,红毯几乎铺满整座府邸,映得宾客个个满面红光。
薄兴诚与白镇洺并排坐于主位之上,静候一对新人。
突然之间,前院吵闹起来,似是起了争执,接着就有下人跑进来,顾不得礼数径直冲到易璨跟前,“启、启禀王爷,守城的侍卫带来一个孩子,说是易都来的,穿得破破烂烂,似乎是叫……易敬。”
易敬!
易璨一听,当即掀了头盖,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门外就见一个小孩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小小的衣袍到处都是豁口,裤脚也被磨得破了边儿,一双布鞋已经露出脚趾,整个人蓬头垢面,说是小叫花子都不为过,唯独衣领处露出的那把长命锁格外起眼,银身鎏金的锁身一看就是极佳的好东西。
“阿敬。”易璨心疼地叫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抱。
那孩子灵敏地闪身躲开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易璨,“我找六叔。”
“我就是六叔啊!”易璨抹了把脸,今日大婚,于小连他们闹着要看新娘子,故而特意请人给他打扮了一番,他把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擦净了,才又伸出手去,“你看,真是六叔。”
易敬楞怔半晌,突然一嗓子哭了出来,越哭声音越大,像是憋了许久,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音节,“爹、爹爹……要没……好、好多……人……追我。”
那哭声撕心裂肺,听得易璨心直往下沉,身子差点没站稳。
白赤昀紧跟在后,及时一把扶住易璨,转身招呼下人道:“让厨房准备热水,腾出一间屋子来,再去寻几件小孩的干净衣裳。”他仅与易璨对视一眼,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易敬哭的厉害,这会儿已是站不稳,易璨把这小小的人儿抱起来,眸里的喜悦已尽数褪去,他大步往屋里走,回头对福月说道:“送客,今日这亲不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