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连赶到河边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马车,车上无人,他转头朝河面望去,只见河中心一画舫已然被火舌吞没,画舫周围泊着七八只木舟,全都载满了人,在火光映照下,依稀可辨得其中一只木舟上有几道熟悉的身影。
易璨趴在赤昀背上一动不动,樊竝立于舟尾,不停地催着船夫快些再快些。待木舟靠岸,于小连大步迎上前去,这才发现易璨不对劲,昔日犹如桃花的面容苍白无比,垂下的左手上缠着染血的帕子,他当即吼道:“这是哪个王八蛋伤的?”
易璨听见动静,缓缓抬起眼眸,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抓住于小连的胳膊,“去沉夕阁,找我表舅,让他来客栈!”
“这……”于小连刚想问个清楚,就见赤昀轻轻摇了摇头,万般疑问到嘴边变成了一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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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门口,福月正在给马儿添加草料,看到马车驶来便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却见樊竝一个飞身从马车前室跃下,人还未进客栈,声音先传进来:“萧郎中!萧郎中!出事了!”
一听“出事了”,福月撒腿就往外跑,与从客栈里冲出来的萧言撞个满怀。萧言祖上三代行医,偏偏到他这里舍了祖业,不知为何竟进了侍皇司,他得益于自小的耳濡目染,颇有一套行医断病的手艺,故在侍皇司里人人称他一声“萧郎中”。
樊竝一把拉开俩人,“莫慌莫慌,六殿下手伤着了,不算大事。”
萧言睨他一眼,“带人进屋。”说罢又看向福月,语气瞬间软下来:“劳烦去打盆热水,再找条干净的帕子。”
好在忙中有序,一行人簇着易璨进了屋。
萧言用水净了手,颇有些谨慎地翻过易璨受伤的手掌,目光落在那毫无章法的包扎上,蹙眉问道:“谁包的?还打死结?”
“我。”樊竝干巴巴道。
“你怎么不在自己脖子上打个死结?”萧言嘴巴毒,下手却温柔,“六殿下,您忍着点,这会儿伤口和帕子黏在一起,撕下来可能会有些痛。”
“嗯。”易璨点点头,又眼巴巴看向赤昀。
一屋子人顿时了然于心。
赤昀脸颊泛红,却还是把易璨扶起来揽进怀里,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又朝萧言点了点头,“我按住殿下,劳烦萧大哥了。”
一声皮开肉绽的钝响,易璨掌心晕开大片殷红,赤昀心疼地别过脸去,只恨不得那伤是在他手上。直到萧言处理完伤口复又重新包扎上,几人才终于像会呼吸了般长舒一口气。
于小连适时敲门进来,带回一个面貌粗犷、两鬓斑白的男人。那晚历经沉夕阁一事,于小连已知晓此人身份,正是本应不在人世的前大理寺卿薄兴诚,因此此番请人来客栈时便多了几分尊敬。
易璨抬头瞧见薄兴诚,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随即正色道:“将大家都叫进来吧,我有事情告知。”
“我得天水州府顾精卫邀请赴宴,却不想这个顾精卫是个坏的,竟敢借宴请之名行刺,欲将我先迷后杀。”易璨顿了顿,今晚的酒里掺了迷药,他虽喝得不多,但眼下仍是感觉头痛欲裂,“后来顾精卫也承认,驿馆刺杀乃他所为。”
“果真是这个顾精卫吗!”于小连闻言拍桌而起,“难怪那恭亲王与我说,这人多有古怪!”
“哦?大哥竟与你说过这些?”易璨今日把于小连派出去盯着易琛,直到方才也是匆匆见了一面,诸多事宜亦是尚未知晓,不曾想时局骤转,先前万般分析皆落了空,“之前都怪我考虑有误,现在大哥那里怎么样?”
于小连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末了指了指肩头的伤,“下手真狠,明知这边是位王爷,却是丝毫不留活口的意思。”
易璨目光暗了暗,“也罢,父皇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他转头看向薄兴诚,“表舅怎么想?”
薄兴诚已在这三两对话中理出了头绪,说道:“一个小小州府,还不至于这般大胆,顾精卫背后有人。”他略一思忖,又道:“可是白家?”
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先不说易璨与白家有着何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单说如今白家在朝中的一系列举措,实在是不像会行谋逆之事的人。
易璨沉默须臾,接过话茬:“我也觉得是白家。”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州府亲自行刺,简直是置天水全城的百姓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不仁不义之事,若说这是个人行为,他顾精卫是疯了吗?而且,顾精卫确确实实提到了‘那位大人’,天水地界,能担得起‘那位大人’这四个字的,恐怕只有白家的现任家主白镇庭了。如果真是白家,这一切也解释得通了,我们遭遇如此大事,白家却仍毫无反应,不正是在按兵不动、静观敌变吗?”
“好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敌人是谁了。”于小连说道:“白镇庭不想我们这帮人活着到肃州,就说明肃州之事和白家脱不了干系,肃州必定有诈!”他撸起袖子转向易璨,“小主子,你就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吧?是杀了白镇庭那老东西?还是放火烧了白家老宅?”
“你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于澹朝着于小连的后脑就是一巴掌,“你是吃皇粮的,怎么整天不是杀人就是放火?”
于小连不服,“那姓白的都快骑到我们头上了!老子还能同他讲理?”
易璨沉思着没有接话,好一会儿才道:“我夜里想想,拿出一个计划来,到时再同大家说。”他看向薄兴诚,“表舅别走了,在客栈将就一晚,明早帮我拿主意。”
薄兴诚点头应下。
众人都有眼色,知道今晚便是到这里了,纷纷起身离开。
待人都走空了,赤昀也站起身来,立于床前看着易璨,有些艰难地开口:“殿下……”
易璨回看着他,道:“你心里有事,说吧。”
只见赤昀“噗通”一声跪下了,他抬起手捂住半边脸,“我,我……”
“你是白家人?”明明是一句询问,语气却是极其笃定的。
赤昀怔在原地,像是忘记了怎么说话。
“你幼时是皇后做主拨到我身边的,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应是白家下人,可若仔细想想,笨蛋都会看出端倪。我初见你时你不过九岁,寻常人家的九岁稚童还在认字,你却能讲出很多兵书上的典故,你跟着我们这些皇子在校场学武,哪次不是拔得头筹让人刮目相看?你确实不似宫里那些普通内侍,你——”易璨直直地望进赤昀眼底,“那是白家家主的腰牌,你怎会有白镇庭的腰牌?”
自从进了天水地界,随处可见白家醒目的文豹家纹,或立于城头,或插于铺间,那是一只盘踞于山林砾石间的猛兽,俨以枭雄之势,傲视天下王侯。因此,当赤昀拿出那块腰牌的时候,易璨立刻就明白了,那当之无愧的万兽之王是白家引以为傲的象征,这块代表着身份与地位的腰牌,只可能来自于白家无二的家主。
“我……”赤昀迎着易璨的目光,无端地生出一股战栗,手指在身侧不自觉地收拢,他闭了闭眼,终是开了口:“我父亲白镇洺,是白镇庭一母同生之弟,按理,我当唤白镇庭一声叔父。”
“是吗。”易璨出奇地冷静,“那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烛火摇曳,于墙上投下俩人的剪影。
赤昀跪在地上,曲着脊背,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些,他在这难捱的沉寂里长长舒了口气,说道:“我全部告诉殿下,殿下听完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绑了杀了,我也是认的。我九岁那年能与殿下相遇,乃是白家处心积虑安排的,白家的目的很简单,以我为饵,博得殿下信任,来日……”他顿了顿,撇过头去,有意不看那双眼睛,“伺机套取妘氏一族的秘密。”
“嗯,白家想的不错,你确实博得了我的信任,我也确实将妘氏一族的秘密告诉你了。”易璨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这样严肃而正经的时刻,他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晚跳下马车前落在赤昀嘴角的那个轻吻,太轻了,他想,应该将人狠狠咬住的。他又想起了赤昀微微涨红的脸,想起了赤昀抱着他时格外有力的臂膀,想起了赤昀把他压在身下肆意的游走。
他想起了诸多事情,却想不起赤昀何时有过背叛。赤昀确实是博得了他的信任,那份信任,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给出去的。
易璨仅仅游神了片刻,就见赤昀焦急地直起身子,“我没有告诉白家!”语气慌张,好似急于坦诚忠心,“殿下同我说的事情,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告诉过白家,包括秘密!”
夜意更浓了,易璨望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起了雾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眼尾处的红晕格外明显,好似含了情。
赤昀忽地垂眸,“殿下不要这样看我。”
“你不如说,你在朝夕相处中对我生了情,并不惜辜负白家对你的厚望。”易璨自嘲一笑,“多么俗套的故事啊,和话本里写的一样。”
赤昀想说什么,张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这话从易璨嘴里说出来莫名变了味道,让他百口莫辩。
“阿昀……白赤昀,原来你叫白赤昀呢,这名字还挺好听的。”易璨呢喃低语,他伸手摩挲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用指尖拨弄着被汗水湿透的发,“眼下你尚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留我身边,还是,回到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