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上的事情很快就在后宫内院中传开了,宫里的宫女内侍们看似各伺其主,实际上私下里多有联系,那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不足半个时辰已是人尽皆知。
福月从小厨房拿了银耳羹出来,便看见两个内侍躲在墙角嚼舌根,其中一个正得意地拍着胸脯,吹嘘自己已找到了新的主子,气的福月一脚踹了上去,“找好了就快些滚,殿下身旁留不得你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内侍理亏,狠狠瞪了福月一眼,呲着牙也不敢还手。
福月想把手里的银耳羹砸过去,想了想这东西还得拿给易璨喝,终究是没舍得。他回瞪了那内侍一眼,“还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另一头,掌事宫女秋烟进了内殿,看见易璨蜷着身子卧在暖阁的榻上,双眸紧闭,不发一言。她上前一步,“殿下……”
人没动。
秋烟慌了,大着胆子俯身细瞧,只见易璨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人似乎晕了过去。她心头一惊,当即叫了起来:“传、传太医——”
“医”字的尾音还未落地,秋烟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易璨扼着她的手腕,恶狠狠道:“闭嘴!谁敢找太医,本宫弄死谁!”
“殿下……”秋烟吓得一哆嗦,“您、您好像发热了。”
“怕什么,又不会死人。”易璨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去把赤昀叫进来。”
可是赤昀不在。
半个多时辰前,赤昀抱着易璨回到宫里,放下人二话不说就走了,整个宫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秋烟不敢说实话,自家主子和贴身内侍的关系她多少能猜到一点,但她是宫里的老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哆嗦着张了张嘴,编了个自己都信不过的理由。
易璨听完愣了一会儿,似乎也明白了,轻声说道:“你出去吧。”
乌云遮月,星光不明。
如今的六皇子今非昔比,原本,在易璨宫里当差是件幸事,主子脾气好,待下又大度,赏赐比起其他宫里是只多不少。可一夜之间形势天翻地覆,没人知道那道“废为庶人,逐出宫城”的圣旨何时会来,人人都提着一颗心,若主子被废,做奴才的只会更不堪,甚至可能沦落到为别的奴才浣洗衣物、打扫恭房。
这宫里从来都是人吃人的地方,若真成了人下人,最后只会被欺负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一夜谁都没敢睡,殿前檐下立着五六个人,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赤昀回来时天已经亮了,他面色苍白,见着立于殿前的人便问:“殿下呢?”
福月抬手指了指里头,刚想道一句“殿下发热了”,还没来得及张口,赤昀已抬脚迈了进去。
秋烟若有所思,她拍了拍福月,“你这会儿去趟太医院,就说……”
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殿内传出茶碗碎地的声音和一句气急败坏的低吼——“太医呢?为什么不传太医?!”
福月一惊,拔腿就跑。
秋烟稳了稳神,也跟着迈入殿内,见里头赤昀已经红了眼,她赶忙解释道:“适才殿下不让传,还说谁敢找太医他就弄死谁,故而……”
“那就让他弄死我!”赤昀目光阴戾,像是被惹急了,“秋姑姑在这宫里十几年了,如今也学会见风使舵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秋烟提高了声调,刚想回呛几句,看见赤昀的脸色愣是噎住了,话到嘴边也软了三分,“福月去请太医了,我去外面守着,你就里面伺候殿下吧。”
还好福月脚程快,太医少时便到了,看过苔相又把了脉,只道是急火攻心。眼下,谁都知道这“火”来自哪里,可却找不到灭火的法子。
易璨发热不退,太医叮嘱了需按时发汗,发完汗还要接着清洗换衣,一套流程下来相当折腾人。赤昀也不借旁人之手,亲自守在左右,自迈进内殿就再也没出来。
发热磨人,易璨时昏时醒。昏时还算老实,只是睡着,醒了就抓着赤昀的胳膊不放,一向在乎规制礼数的赤昀今次竟也没拒绝,任由着他抓,所幸在殿内进进出出的只有秋烟与福月,俩人都心照不宣地别开了眼。
更深夜静时,喧嚷了一整日的宫院渐渐安静下来,枝杈间的鹂雀又开始啼鸣,隔着半开的朱窗,将易璨惊醒了。
赤昀端了药碗回身,就看见易璨半睁着眼倚坐在床沿上,立即问道:“殿下可感觉好些了?”
易璨有点征神,抬手虚虚地扯了下眼前之人的袖角,呢喃道:“胳膊……抱抱。”
赤昀无奈地一笑,闹不清这到底是要怎么“抱”,便就势将人揽入怀里,顺手递上一碗温热的汤药。
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易璨嫌弃地撇了撇嘴,弯身从赤昀怀里溜开了,“我不是要你抱,我是想抱抱你,昨晚送我回来后你去哪儿了?”
“殿下先喝药。”赤昀伸手把缩在床角的人捞回来,“这会儿不凉不热,温度正好。”
“一定要喝吗?我感觉似乎好了呢。”易璨委屈地抬头询问,一双眸里瞬时漾满雾气。
往常这招对付赤昀是最管用的,然而今次却失了效。赤昀默不作声,只端着药碗定定地回看过去。
易璨被看得没了脾气,抬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不需要你喂。”他挺了挺身子,那端着药碗的手不知怎的一路打颤,送到嘴边时猛然一抖,满满一碗汤药顿时一滴不剩,“呀,撒了呢。”
这一幕连窗外的鹂雀都看不过去了,“咿呀咿呀”地可劲儿叫着。
赤昀叹了口气,“殿下,你这动作未免太假。”
易璨无辜地眨着眼睛,“我病糊涂了,手上没力气。”
跟着易璨这么多年,赤昀的包容能力是与日俱增,如今对着一个病号,更不好多说什么了。他收拾好被汤药弄脏的被褥,起身拿过药壶又倒了一碗。只是这次他学聪明了,将药碗拿在自己手里,站定在离易璨半米开外的地方,“殿下喝了药,我便告诉您我昨晚去了哪儿。”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在宴上时便对三哥说会去内侍省自行领罚,像你这般循规遵矩之人肯定是说到做到。内侍省的人都罚你什么了?怎的领罚竟还能彻夜不归?”易璨一边问一边将身子向外挪,作势就要下床来,可不知是不是躺了太久的缘故,整个人晃晃悠悠,半屈的腿重心不稳,竟直直往床下栽去。
“殿下!”赤昀低呼一声,慌忙伸出双手去接,把人稳稳抱住的同时只听耳边传来瓷碗清脆的碎裂声。
易璨窝在赤昀怀里,讪讪地抬起头,“咦?你怎么也把汤药撒了?”
那模样又乖又柔,好像他真的是重心不稳才栽下床的。
接连翻了两碗汤药,眼下真是连一滴多余的也没有了。
赤昀知道这药是喂不进去了,干脆作罢。他撑了一天一夜也有些困,就顺势把易璨放到床上,“殿下不想喝药,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眼见计谋得逞,易璨兴奋地搂住赤昀脖子,用鼻尖拱着衣领,“让我看看,昨晚挨板子没?”
“没有,罚些俸禄而已。”赤昀把人拽下来按到枕头上,逼他躺好,“殿下刚刚退烧,应该好好休息。”
易璨扁了扁嘴,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天,周围肯定是人心惶惶,他必须尽快养好身子,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但眼下他一点儿也不想好起来,他甚至抱着一丝侥幸,若自己就这样病下去,说不定父皇就能心软从而撤回圣令,他也就可以继续开开心心做个皇子。
易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贪恋皇室身份的人,但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了。
赤昀见易璨忽地沉默下去,心里便大概猜出了一二。他把易璨抱过来让他面朝自己,十分轻柔地落下一个吻,“殿下不必担心今后的事,皇子的头衔于殿下而言只是个名头,即使日后没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怎么知道……”易璨像是被看透心事一般悄悄红了脸,犟道:“我才没有担心。”
“殿下的这双眼睛可藏不住事。”赤昀笑笑,拉过被褥盖在俩人身上,又将被角掖好。他之前怕易璨夜晚受凉,便没给他脱外袍,如今为了方便自己也没有脱,俩人这些年来兴云弄雨的时候多,如此规规矩矩的睡觉倒是头一次。
鼻息相闻的距离,易璨身上的汤药味若隐若现,他抬眸望着赤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今日盛着的全是忧思。良久,他缓缓开口问道:“阿昀,若明日圣旨下来,我当真被贬为庶人,终身幽禁,你会不会另谋新主?”
“殿下怎会这样想?”赤昀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竟笑了起来,“我觉得依殿下的能力而言,若没个人在身前伺候,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既如此,我也不好置殿下于不顾,便只能在幽禁时做个伴了。”
“可是,那是终身幽禁啊,是一辈子的事情。”易璨沉默须臾,忽然严肃起来,“其实,我今天醒着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去求一求皇后,或许能把你留在宫里,毕竟当时是她做主将你送给我的,这样的话……唔!”
话音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被一个略显粗暴的亲吻打断了。赤昀欺身压下,近乎蛮恨地撬开了易璨的唇齿,软舌卷着戾气侵入,丝毫没有往日的温柔,硬是在那口中搅了个天翻地覆,把齿间滋味都尝遍了,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殿下,您可太狠了,玩了小的将近十年,如今是不想要了吗?”
“这是什么话……”易璨呛出泪来,“想要……我想要你!”
“那就带我走。”赤昀收紧了手臂,“我不欺负病人,殿下欠我一次,今后记得还。”
夜深露重,被褥间尽是暧昧的缠绵。
赤昀没有告诉易璨,他昨夜偷潜出宫去了岚院,已将周围的地形记在脑里,来日只要易璨想走,他便一把火烧了那院子。天大地大,他带他走。
万宗帝的圣旨是隔日到的,宣旨的人正是王敛。
院子里跪倒一片,已经有宫女开始低声抽泣了。
只听王敛道:“皇六子易璨,生母妘氏,封地大荒,而今大荒肃州有异,令其亲往,以探异相。另,册封皇六子为隐亲王,待成年之后自行受封,此去封地,终身不得再返,无诏不入易都。”
王敛念完,看着怔愣不知所措的易璨皱起了眉头,轻咳一声道:“六殿下不接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