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接了旨,一边唤人奉茶,一边将王敛往殿内引。
等进了暖阁,易璨才开口:“王都知可否给个明话?”
王敛不是拿乔装样的人,他呷了口茶,道:“不瞒六殿下,圣上之意并未改变,之所以成了眼下这般,全是仰仗了太子殿下。之前东宫喜得麟儿,圣上特许东宫一个恩典,如今您手上的这道圣旨,便是太子殿下用那恩典换的。”
易璨惊道:“是三哥帮了我!”
王敛点点头,“另外,六殿下去刑部大牢要人的事情圣上也不追究了,既是下面奴才的错,依矩罚了奴才便是,但此类事情,还望六殿下今后慎思而后行。”
“什么意思?”易璨皱眉道:“与下面奴才何干?”
王敛听了面露惊讶之色,“是您的贴身内侍自己去内侍省交代的,称搭救李施施乃是他鬼迷心窍,执意求着您去的,内侍省那边也已依矩罚了板子,黜降他为黄门,此事难道六殿下不知?”
易璨心里一沉,面上却是神色未变,“原来王都知是这个意思,此事本宫是知道的。”他借着喝茶的间隙环顾四周,才发现今日进殿伺候的人果然换成了秋烟。
王敛心领神会,也没有多说。他朝着易璨微微颔首,道:“老奴给六殿下提个醒儿,圣上今日赦免您,一是太子殿下求情,二是将肃州之事的希望寄托在了您身上。肃州与大鄢腹地相连,肃州有异,情节严重者则可危及大鄢,还望六殿下务必办妥,如若有误,恐事情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这话便是告诉易璨,肃州之事,只能成功。
大鄢皇子成年即可封王,如今易璨距离成年还有四年,然而圣旨说的清清楚楚——“此去封地,终身不得再返,无诏不入易都”,一字一句皆是万宗帝对这个儿子的厌弃。若事情办得好,四年之后,易璨还能做个远离皇城的闲散王爷,无权无势却能落得自在;若事情出了岔子,莫说封王,自会有人让他彻底消失在大鄢境内,从此世上再无皇六子。
“多谢王都知提点。”易璨面无表情地回道,他话锋一转,“但肃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王都知能否告知一二。”
王敛将一个匣子推到易璨面前,“这是侍皇司的线报,六殿下自个儿看吧。另外启程之日还请六殿下尽早决定,圣上的意思是,三日之内务必动身。”
易璨点点头,抬手示意秋烟再添碗茶。
俩人面上你来我往又说了一阵,易璨明里暗里询问着朝堂内外对此事的反应,万宗帝一道圣旨朝令夕改几经变动,他不信那些在背后搅弄风云之人还能沉得住气。奈何王敛是个聪明人,一番话说得漂亮至极,有用的东西却是半点都没透露。
送走王敛后,易璨转身回去列了一张名单,他心里有个人,离开易都之前,须得把名单送到那人手上。
*
万宗帝给了三日期限,易璨一日就将事情处理好了。他宫里共有七人,此去肃州,带不走的人便要重新安顿,他原本只想带走赤昀,哪知福月死活都要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甚是可怜,易璨心一软,便也答应了。除去自谋新主的两个内侍,易璨统统赏了银两,将人安排去了东宫,送给自己的小侄子。
一夕之间,偌大的宫院变得空旷起来。
易璨晨起无事,便在院里逗鸟,他近来憋屈,那晚与赤昀俩人耳鬓厮磨,他白白让人咬了那么多口,却连一句实话都没听到。因而这两日他有意寻了几桩跑腿的差事,都是看人脸色且繁琐累人的活儿,他想着若是赤昀主动认错,他便得过且过饶了他,哪知赤昀并不在乎,接下差事一早就出宫了。
这下子易璨更憋屈了。
他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抬手招来福月,“走,带你去见见本宫的小侄子。”
东宫里,魏奕然正在汇报侍皇司新得的消息,易珏听到下人通报,想也没想就让易璨进来。
看见易璨进来,魏奕然便打住了话头,倒是易珏显得毫不在意,抬手指了指身前的一把交椅,“奕然在说肃州之事,阿璨你来的正好,坐下听听,等会说说你的想法。”
魏奕然便继续说道:“眼下在朝廷层面上,易都已与肃州失了联系,大荒三城如今各自为主,也不好调嘉州或是宁州的官员过去,当务之急是要为肃州找一个新州府。”
易珏点点头,“但是难找。”
易璨左右看了看,起身给易珏添了茶,“三哥,肃州的情况我也大致有所了解,如今肃州州府并未罢黜,只是失联,为何要另派一个新州府过去?”
易珏低头拨了拨茶盏,将浮沫撇开,“你如今终于肯关心这些事情了?”
“三哥——”易璨下意识就要撒娇,猛然想起魏奕然还站在一侧,立即打住话头换了副面孔,正色道:“我如今这个机会是三哥用东宫的恩典换的,我可以负天下人,唯独不能负三哥。”
“你这是什么歪理?”易珏哭笑不得,“算了,我自小便说不过你,今日也只嘱咐你一句:这个肃州州府非常重要。眼下之所以要另派官员过去,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侍皇司得到的消息也不完整,只知道肃州城内百姓已不足万,传递线报的是分散在各地的线人,侍皇司没法强迫他们进城打探消息,而派出的暗探在踏入肃州地界后也失去了联系,就像是有人在故意阻扰一般。目前来看,肃州之事已经不是能在当地轻松化解的了,必须由朝廷出面,理想情况,是从中枢里选个人过去。”
易璨想了一会儿,道:“最好选个武官。”
易珏与魏奕然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易珏问道:“你为什么觉得肃州眼下需要一名武官?”
“短时间内人口大幅骤减,不是天灾就是**,既然与肃州相邻的嘉州和宁州都没有相关消息来报,那么天灾的可能性非常小,大概率不会是天象或疫病。**的话,就难说了,有可能是城中百姓暴/乱/,也不排除是当地官员徇私引发纷争。线报上说肃州城内五万多百姓无故消失,但最坏的结果却是这些百姓已全部死亡,真若如此,那么现在的肃州就宛如人间地狱,又怎能指望一个文官前去镇场?”
易璨说完,抬眼望向易珏,“三哥,我分析的对不对?”
易珏笑笑,给魏奕然递了个眼色。
魏奕然转身从书架上取出大鄢的地形图,“六殿下看这里。”他原来当真以为这个六皇子是个酒囊饭袋,还因此替太子惋惜,如今才惊觉是自己看走了眼。
易璨看着那张地形图若有所思,“原来听学时,我记得太傅讲过大鄢四家的封地分布,可我那时从来没认真听过,竟不知妘家的封地这么大。”
“你觉得只有大吗?”易珏问道:“可还看出了别的?”
“若拿下妘家封地,那便是拥有了半个大鄢。”易璨用手指在图上肃州的位置点了点,“这里,直通大鄢腹地,与易都不过隔着一个天水。”
“不错,肃州是整个大荒的核心。”易珏仰身靠在椅背上,“阿璨,妘娘娘可能没同你讲过妘家是如何一统大荒的,今日三哥讲与你听。当年,妘家于肃州起兵,上征嘉州,左伐宁州,仅用了不足一月,便将大荒三城收入囊中。之所以如此神速,只因嘉、宁俩州对外只有一条米仓道,而这条米仓道又经过肃州,妘家把着这条米仓道,断了嘉、宁俩州补给,等城内粮草全部耗尽,他们唯有向妘家俯首称臣。”
殿内安静下来,易璨缓缓说道:“眼下如果有人想要复刻当年妘家的做法,肃州必是首当其中,只怕如今的肃州已是兵戈相争之地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却也是最可能的情况。”易珏皱着眉,“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或许那日不该去求父皇收回成命,把你留在这里,虽被幽禁但尚且可以保命,可是去了肃州,你若真的出了事,我又该如何救你?”
“三哥。”易璨轻轻地唤了声,“你了解我的,我宁愿自由地赴死。”
易珏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在易璨的脸上摸了摸,“我让奕然从侍皇司挑了些人,他们会与你同去,你身边也要时刻有人。”他抬头扫了一眼周围,“赤昀呢?你今天怎么换了个人?”
易璨不好意思说自己正在生闷气,便随口一答:“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带他同去……”
“怎么可以不带?!”易珏顿时提高了音量,他抬眼看了一眼魏奕然,示意他出去。
等殿内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时,易珏终于忍不住了,“阿璨,你老实同三哥讲,你和赤昀是不是……”他艰难地斟酌了一下,“……龙阳之好?”
易璨顿时语塞。
“也罢,我瞧他对你是用心的,他自小跟在你身边,你若喜欢留下也没什么,四年后你成年封王,娶个寻常姑娘便是。只是此去肃州,你必须把他带在身边,不为别的,他是武宦,会些拳脚就能随时护着你,不带他难不成带个文宦去?”
易珏一口气说完,似乎还是不放心,又道:“我怎么听说赤昀去内侍省自行领罚,说救李施施是他的主意,是他鬼迷心窍执意要救的,阿璨你……”说着说着竟面色一沉,“……这小子竟敢负你吗?!”
易璨正端着茶盏撇沫,闻言差点将整盏茶扣在身上,“三、三哥,你想哪里去了?”
“这事怪我,当年母亲想要往你宫里送个通房宫女,是我拦下了,我一直觉得你年纪尚小,却从没想过你与赤昀会如此。”易珏眉头紧蹙,似乎这件事情比肃州的情况更令他头疼。
“三哥……”易璨十分想走,却又不敢,绞尽脑汁地想了个理由,“我想去看看小侄子。”
“你啊……”易珏长叹一口气,无奈又宠溺地望着易璨,终究是没忍心出言责备。
东宫的这位小主人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皮肤细腻如雪,微微泛着红晕,小脸红扑扑的,像极了宴上的贡桃。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孩本来十分嗜睡,偏偏在易璨进来时睁开了眼,一双乌黑的眸子溜溜地转着。
易璨从没见过这么胖乎软糯的小人,就隔着摇床逗他玩,玩着玩着便从怀里摸出一把银身鎏金的长命锁,“小侄啊,六叔的东西没法同你爹爹的比,金银玉器什么的你更不会缺,也就不送了,但是,这把长命锁可真珍贵了,这是六叔母亲留给六叔的,现在六叔把它送给你。若六叔留在易都,那来日一定会带你去骑马打猎,喝酒吃肴,等你长大些,再带你去听最好的曲,看最好的戏。但是,六叔要走了,今后就由这把长命锁代替六叔陪你吧,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长大了就替六叔……”他顿了顿,“……气你爹爹,以前都是六叔惹你爹爹生气,今后这项任务便交给你了。”
“你这孩子。”太子妃白氏笑出泪花来,“我适才差点要被你感动了呢。”
“我还没说完呢。”易璨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还要一起气嫂嫂。”
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转眼到了晌午,易珏留了易璨用膳。或许是临别在即,寻常清酿竟分外上头,易珏喝多了酒,与素日里那个老成持重的太子模样截然相反,踉跄着扑到易璨身上,垂着头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易璨吓了一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三哥也会耍酒疯,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些难过。
易珏念叨了一会儿就停了,良久倏忽抬头,眼神清明起来,他盯着易璨,像是盯着一件稀世珍宝,“阿璨,再等三哥几年,等三哥继位,就把你接回来,好不好?”
大鄢太子,少年老成,一辈子只说过一句觊觎皇位的话,便是为了自己的弟弟。
易璨顿时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