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兴十四年,易珏四岁。
易珏是皇后所出,故养的比其他皇子都要仔细些,单是伺候的嬷嬷和内侍就有四个。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凛冽的寒风包围着整个皇宫,连日的飞雪把红墙青瓦都染白了。易珏裹了三层袄,才被允许出门玩一会儿。
一个嬷嬷把易珏领到了御花园里,嬷嬷说万宗帝喜欢赏园里的松柏,还指着那些松柏教易珏念“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①”。
可惜那天万宗帝没来。
御花园中银装素裹,冬日的阳光穿透稀疏的云层,在昔日水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易珏看到那冰冻的湖面便惊住了,他觉得这面镜子真大、真美,比母亲宫里的梳妆镜要好看一万倍,他还看见一个孩童在冰面上滑行奔跑,恣意快活极了。
易珏拽着嬷嬷的手,双眼里满是渴望。
那个孩童也注意到了易珏,他滑了一圈,转到易珏跟前,用怯怯的声音问道:“你要来玩吗?”
“要!”
四、五岁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易珏甩了甩嬷嬷的手,用眼神询问她,身子已按耐不住地扭动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嬷嬷心底有些担心,但又觉得应该无碍,毕竟那湖面看起来结实的很。她打量着那个孩童,总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家的小主子,但能在这御花园里玩耍,想必也是士族子弟,不管是谁,自小结下的友谊将来总有能排上用场的时候,这样想着,她便放开了易珏的手。
两个孩子争前恐后地冲上湖面,疯了一般又滑又闹,“咯咯”的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御花园。
这是易珏第一次不用顾及行走步态,也不用考虑手臂摆放,他开心地在冰面上奔跑,滑倒了就匍匐着前行,反正他穿了三层袄,怎么摔都不觉得疼。他玩的太投入,丝毫没注意到身下的冰面已悄然出现裂痕。
等嬷嬷惊声呼叫起来的时候,易珏的半个身子都跌进了冰水里,冰面裂开的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近身跟着的两个内侍都不通水性,又是冰天雪地,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一伙人喊的喊、叫的叫,就是没人敢靠近冰窟救人。
突然,一抹嫣红从湖面掠过,“噗通”一声扎进了水里,易珏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用力托起,只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带着怒气喊到:“你们这帮奴才是吃屎长大的吗?赶紧过来拉一把啊!”
吃屎长大……易珏在大脑混沌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是回味了一下这句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别致的骂人方式,觉得比母亲常说的“混账东西”有趣多了。
被拉上来时,易珏浑身发抖,已然神志不清,他颤着眼皮看了一眼,只记得救自己的是个碧玉年华的少女,眉目生的比画中的仙子还要好看。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少女名叫妘岚裳,是妘老将军的独女。
妘岚裳自幼养在妘家封地,那一年,妘老将军因伤在易都暂养,妘岚裳此行本是来探望父亲的。易珏落水那日,妘岚裳刚好入宫面圣,也就是这一面,让万宗帝动了心,至此赏赐妘家良田万顷、府邸一座,千方百计地将妘老将军及夫人留在了易都。
万兴十四年的冬天还没过完,妘岚裳便入宫封了贵人。
易珏养好身子后亲自出宫挑了一支镶玉金簪,想送给妘岚裳做谢礼,他还准备了满腹的感谢之词。然而簪子没送出去,感谢之词也没说出口,俩人再次相见时,易珏看到妘岚裳坐在父皇身边,比初见时还要明艳动人,他只能躬下身子,依礼叫声了“贵人娘娘”。
转眼又是数年。
万兴二十三年,已是贵妃的妘岚裳诞下一子。
不久后,易珏随着皇后前去妘岚裳的宫里探望,正巧那日万宗帝也在,万宗帝看见易珏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这个弟弟应当取个什么名字好?”
易珏瞧了眼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那眉眼简直与妘岚裳如出一辙,他忽地就想起幼时自己落水那次,飞奔而来的妘岚裳着了一身嫣红骑装,那身影就如冬日的暖阳般灿烂而明亮,他当时明明身处冰窟,内心却登时暖了起来。
“儿臣觉得,弟弟乖巧可爱,当有一个灿烂明亮的前程。”
“哦?灿烂明亮,甚好,甚好!如此便取名为‘璨’吧。”
*
侍皇司快马急报,一封秘信直接送到了东宫。
已是丑时三刻,易珏斜倚在案几后面,凝视着手里的信笺,良久轻轻抬眸,“怎会这样?”
魏奕然垂下头,“下官无能,还未能查到原因。”
“不怪你,你是侍皇司副使,这易都城里的大小事就够你忙的了。”易珏将信笺折好夹进书中,“前些日子不是派人去查了吗?结果如何?”
“已去了十余日,但仍未有消息传回。”魏奕然叹了口气,“恐怕不会有消息了。”
易珏沉默不语。
半个多月前,侍皇司收到肃州线报,称肃州城内六万百姓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线报来自侍皇司分布在各州的线人,本不会有误,但奇怪的是,身为肃州一州监察的州府对此却并未上报任何消息,仿佛肃州州府也随着那三万多百姓一起消失了。
为辨事情真伪,侍皇司派了两名暗探前往肃州,掐着日子应是早就到了,但这两名暗探自踏入肃州地界后也失去了联系。
眼下,侍皇司再度收到线报,称肃州城内百姓已不足万。
易珏撑着额头,“肃州州府是谁?”
“叫仲相文,是肃州本地人。”魏奕然顿了顿,“据说曾在妘老将军麾下做过副都头,如今肃州地方军的四成兵力都是原来仲相文的人。”
“妘老将军?”易珏捻着手指,“我差点都忘了,妘家祖上就在肃州呢。”
妘家封地在大荒,大荒有三城:嘉州、肃州和宁州。嘉州最北,宁州最西,肃州位于中间,三城相连便是大鄢的西北防线。当年,妘家于肃州起兵,上征嘉州,左伐宁州,金戈铁马一统大荒。大荒虽只有三城,但却占了大鄢近半壁疆土,因此世人戏称妘氏为“西北皇府”,暗示其可与易氏平分江山。
“殿下,肃州之事是否还需再派人手前去探查?”魏奕然问道。
“我且想想。”易珏双手撑在案几上,他面前展开了一张大鄢的地形图,“你看,大荒背后就是西域三十六国②,虽然个个都是弹丸小国,但近年来也是蠢蠢欲动,愈发地不老实了。”
“玉门关!”魏奕然灵光一闪,“玉门关就在肃州境内,要是……”
“没有‘要是’!”易珏打断他的话,“真如你想的那般就晚了,肃州之事,我须得亲自去一趟。”
“殿下万万不可!”魏奕然单膝跪地行礼,道:“太子妃刚刚诞下皇孙,此时殿下应当守在他们身边才是。”
“奕然,你跟我多年,何时见我忠于儿女情长了?”易珏苦笑一声,“身为太子,我这一生唯有一个效忠对象,我若不去,又能放心交与谁去?”
魏奕然抬起头,“殿下若信得过下官,下官可以前去。”
“你不行。”易珏抬手扶他起身,“正是因为我信得过你,你更要替我留在易都。如今易都情势不太明朗,先前我们追查那个叫周坤的师爷时总是莫名受阻,这说明易都城内有人不想我们顺着这条线往下查,那么对方在遮掩什么呢?若是图财还好说,只怕……”
易珏顿了顿,他的手指抚上面前的地形图,沿着大鄢西北防线缓缓描摹,“大荒三城,肃州最重,好在肃州西面多高山,凭借地势设防,西域三十六国就休想进来,但是这里不一样——”他在玉门关处点了点,“这是个豁口,四面平坦,只能靠人守着,一旦过了玉门关,便可直捣大鄢腹地。若是放在万兴十年之前,肃州由妘家坐镇,那自不用挂心,可如今肃州只有一个仲相文,还偏偏失了联系,就不得不让人担忧了。”
“由玉门关入,经肃州,不出十日便可到易都,脚程再慢,半月也到了。”魏奕然忽然惊慌,“殿下,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倒也没有这么紧张。”易珏淡道:“就算肃州有古怪,但想要直驱易都还须经过天水,天水是白家的封地,一直由外公把着,若真有贼人胆敢擅入,外公也不是吃素的。”
“没错,白家到底是将门。”魏奕然专注在地形图上,稍稍松了口气,“天水由落天河一分为二,若过天水,必先过河,白家的水上战术可是无人能及的。”
虽说到了这一代,白家中人已远离军中,但往上数,白家也是战功赫赫,先后出过五位将军,单是如今的家主白镇庭就是先帝亲封的“辅国大将军”。许是见惯了刀枪无眼,到了自己儿子这里,白镇庭是死活不肯让白想臻入军营了。
易珏轻轻叹了口气,“平时总注意着不要私交过甚,如今真到用时,竟挑不出一个可放心托付的。原来我总盼着阿璨可以快些长大,帮我担些重任,如今却连他的戴冠之礼都等不到……”
殿内闷热,俩人又是讨论的国之攸关大事,让易珏思绪一度停滞,当下被忽然涌进的夜风一吹,顿觉头脑清明不少。他抬眸望向魏奕然,“如今几时了?”
魏奕然一头雾水,“应是快过丑时了。”
“好,你即刻随我去见父皇。”易珏把地形图草草收起,“叫人拿我的朱明服来,等父皇醒了我须得第一个见他。”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①:东汉刘桢所作,出自《赠从弟(其二)》。
西域三十六国②:《汉书·西域传》记载,西域有三十六国,三十六只是一个约数,其中既有定居下来的城郭之国,又有游牧为生的行国。本文以此为原型创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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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