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垂着眼走上前,依礼拜了万宗帝和皇后。
万宗帝饮干了最后一口酒,说道:“赵使节给朕呈上了一封家书,这封家书似乎意有所指,说璨儿你并非我易氏血脉,而是留着他们东海国的血。璨儿,你怎么看?”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没人再敢举杯动筷,连笙乐歌舞都停了,谁也没料到万宗帝竟能置皇室颜面于不顾,当众剖开一段秘辛丑闻。
易璨的身子抖了一下,“我乃父皇与母亲亲生,又得皇后娘娘多年养育。”他顿了顿,“是真真正正的易氏儿郎。”
万宗帝垂着眼皮,“你的意思是赵使节说谎了?在逗朕的乐子?”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若本使有一句假话,死后即入苦行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赵稷说罢走上前来,立在易璨一侧,“本使只是想尽一点为人子的孝道,将六皇子带回东海国,在生父坟前祭拜。”
这句话无疑于火上浇油。
“父皇!”易璨“噗通”一声跪下,“父皇明察!母亲当年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您最清楚!母亲出身大鄢四家之一的妘氏,严明家风下是洁身自好的性子,怎会做这种龌龊不堪之事?”
万宗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
“好一个家风严明、洁身自好!快十年了,没有人敢在朕的面前提起妘氏,如今竟是被她的儿子这般说起!可惜啊,你虽为她的儿子,却并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性子。”万宗帝的眼神犀利如刀,他盯着易璨,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你的母亲,她生性多情多感,又极爱招摇惑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对任何人都小施暗昧,可她就是有那样的本事,让男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连朕,都一度拜倒在她的罗裙之下。”
易璨攥紧了衣袖。
“如今想想,你这性子似乎也是随了她,这易都城内谁人不知你六皇子是个风流多情的主?前些日子恭亲王还同朕讲,说你亲下刑部大牢,冲冠一怒为红颜,救了慕云阁的花魁。好啊,好啊,到底是朕对你太过纵然,才会让你这般无法无天!”万宗帝转向王敛,“我有一旨,你且记着。”
王敛赶忙叩首。
“六皇子易璨,恣意妄行,无视王法,是为对皇室不尊、不敬!朕故将其废为庶人,择日逐出宫城,以儆效尤。”万宗帝说完,看了王敛一眼,“就叫右省按照朕刚刚说的,起诏令吧。”
“父皇——”易璨猛地垂头叩地,然而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稷此时突然开口:“既然陛下已将六皇子废为庶人,那本使可否将这个弟弟就此带走,回东海国以告慰生父的在天之灵?”
“不可!”万宗帝厉声喝道:“这乃朕的家事!朕要将这个逆子幽禁于岚院,令其至死不得踏出院门一步!”
岚院,是以前贵妃妘岚裳的名字命名,建在易都城外山顶的一处别苑。妘岚裳盛宠之时,万宗帝下旨命人修了这座院子,随着妘岚裳香消玉损,岚院早已成为无人居住的废院,传闻已被山寇占领。将人幽禁于此,无疑判了死刑。
易璨抿紧嘴唇,低头不发一言。
他想过不下十种可能会出现的局面,却独独没料到会是眼下这般,他甚至针对每种可能的结局逐一想好了辩词,却百密一疏忘了帝王之心向来经不起猜忌。
一众文武百官皆不敢出声,谁有胆子敢在这时于老虎头顶拔毛?
突然——
“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宴子孺,有话请奏。”
万宗帝睨眼望去,“宴爱卿请讲。”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着宰相之权,宴子孺又是两朝元老,这个面子万宗帝不能不给。
宴子孺起身上前,“臣有幸,于万兴二十二年间接待过东海国使团,对前使节赵源明亦有印象。臣以为,赵使节乃品行端正之人,出使大鄢期间并未作出任何逾矩之举,而前贵妃更是深居后宫,俩人并无可能产生交集。”
宴子孺何人?早年任翰林学士,后升至枢密副使,曾在殿前为彼时尚未亲政的万宗帝讲学,是万宗帝都得叫一声“老师”的人,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如今他的这番话,硬是将已是死路的局面豁出了一道血口。
万宗帝略微一顿,“若他们二人并无可能产生交集,那就是赵使节在抹黑自己的生父了?”
“本使怎可能抹黑自己亲生父亲?”赵稷转向万宗帝,“家书上字字如泣,句句含情,陛下看了还不明白吗?”
“赵使节生父已逝,这封家书的真实性尚未可知,总不能赵使节说什么,我们便信什么!”宴子孺也转向万宗帝,“如今,怕是有人刻意为之,意图扰乱我大鄢朝中局面,臣恳请此事暂缓,待真相查明后再做圣断!”
“老臣附议!”一直坐在座上的国公魏汝藩此时也站起身来,几步迈到殿前,“且不说是否有人意图扰乱我大鄢朝中局面,单是陛下今日之做法,便已是不妥。妘氏毕竟出自大鄢四家,虽后继无人,但家门犹存,若仅凭一个小儿的几句说辞和一封不知真假的家书,就轻易定了妘氏的罪,连带处置了她唯一的骨肉,如此行事,只会为陛下招来妒名,轻者,会让其他三家因此寒心,重者,更会惹来满朝官员嗤笑,觉得四家之名不过如此!”
万宗帝身子震了震,缓缓坐回到龙椅上。
魏汝藩这番话表面上是尽了一个为臣者的本分,实则却在暗示大鄢朝局根基所在,万宗帝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易氏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见情势有变,万宗帝又不肯放人,赵稷渐渐失了耐心。他环视四周,森然一笑,“陛下,您是大鄢皇帝,还需听几个臣子的说教吗?”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呵斥——
“大胆!区区使节胆敢质疑父皇!”太子易珏手撑案桌而起,“我大鄢礼待来使,但若来使不敬,一样论罪处之!”
说罢走至殿前,他谁也没理会,径直跪地向万宗帝行礼,“儿臣亦附议宴相所言,恳请父皇待真相查明后再做圣断!”
“珏儿!”皇后白氏又惊又急,“你怎好这般鲁莽?”
宴席再度陷入僵局,易珏没得到万宗帝回应,便伏身不动,宴子孺与魏汝藩一左一右立着,显然也在等。正殿之上,文武百官相互交换着眼神,各有各的思虑。
突然,又是一声“臣附议”响起。
殿前的几人寻声望去,只见刑部尚书谭参起身行礼,面向万宗帝说道:“臣因公与六皇子多有交集,臣以为,六皇子虽在行为处事上疑有不妥,但为人磊落,心存善意,并非冥顽之才。臣斗胆,恳请陛下万勿听信赵使节的一面之词,此事还须真相查明后再做圣断!”
谭参与恭亲王易琛的关系朝中人人皆知,他并非太子一党,如今却站出来替易璨说话。见谭参如此,素来与太子交好的吏部尚书曹杜也随之起身附议。
方宁谦作为礼部尚书官至从二品,头一次在正殿落座,他本就是魏汝藩亲手提拔的人,自当上行下效,此刻也随着谭、曹二人一起表了态。
万宗帝紧握手里的酒杯,环顾下方,在起身附议的三五官员脸上扫过,他突然脸色一变,“璨儿,你何时有这般能耐了?”
易璨惊慌地抬起头。
“谭爱卿素来与恭亲王交好,曹爱卿则是太子门下之人,而方爱卿嘛,我记得他的尚书之位还是魏国公保荐的,怎的如今这三个人都纷纷为你求情了?你是做的比恭亲王和太子还要好吗?!”万宗帝神色几变,“还是说,朕已是老眼昏花,竟看不清朝局了?”
“父皇!”易璨的眼里失了光,“儿臣冤枉。”
“今夜之事交由右省起草诏令!王敛——”万宗帝目光阴沉,“起完了你亲自去传,此事不必再争议了。”
作为御前伺候的老人,王敛深知万宗帝脾性,他几不可察地朝着皇后摇了摇头,嘴唇翕动:“老奴领旨。”
易璨心里一片冰凉,隐在宽袖下的手指慢慢拢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这就是皇权,即使群臣反对,百官非议,身为皇帝仍有独断专行的权利。
宴席不得不暂停,文武百官相继出了集英殿,跨出殿门时一个个神情各异而又复杂难言,却都在路过赤昀时忍不住瞧了一眼。
赤昀早已心急如焚,魏奕然早先时候遣人悄悄递出了消息,他便如惊弓之鸟般惶恐不安,眼看着有官员陆续出来,也顾不上是否合规制,拔腿就朝殿内跑去。
易璨还跪在殿前,他双腿失力,站不起身,倏忽觉得身边多了个人。
“殿下,我来晚了。”
易璨听见这声音便再也忍不住了,他抬起头,当即红了眼眶,“阿昀,我站不起来,也走不动路。”
“没关系。”赤昀揽过他的肩头,“我抱您回去。”
“赤昀,百官还没走完!你闯进来已是逾矩,若眼下再抱着阿璨出去,只会招来更多闲话!”太子易珏拦在俩人面前,微微俯下身子,“阿璨,父皇那边我再去求,你且顾好自己。”
“三哥……”易璨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我不想被幽禁,我不想……”
赤昀将胳膊穿过易璨的腿窝,用双臂把人圈在怀里,躬身抱起。经过易珏时,他微微颔首,“今夜是小的斗胆僭越,坏了规矩,抱殿下回去后我便自行去内侍省领罚。太子殿下不必担心,小的定不会让有心之人嚼了舌根。”
这是他第一次不想再去顾忌他人目光,只想把人拥入怀里,污名和秽语他来担,他要易璨不染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