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璨回到马车上时兴致不高,赤昀望了他一眼,问道:“殿下这么快就吃好了?”
“其实我与姨母并不近亲,或许今天本不该来。”易璨答非所问,低声说道:“阿昀,你能不能什么都别问,就过来抱抱我。”
赤昀一愣。这些年,易璨虽被养的娇贵了些,内里却不是个娇气之人,更是极少露出这么无力的模样,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一般。
赤昀生怕他一个不稳从座位上栽下去,赶紧伸手把人抱住。
易璨就着这个姿势趴了好一会儿,他整张脸都埋在赤昀颈窝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瓮声瓮气,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将适才在画舫上的不悦一吐为快。
赤昀听完了,在易璨的后背上轻拍了两下,“殿下,这事有点奇怪。”
易璨抬起头,“哪里怪?”眼眶果然是红的。
“我无法靠近那条画舫,便在河边转了几圈,无意中发现白想臻的贴身小厮就在近旁一家酒楼里吃酒。”赤昀抚了下易璨的眉眼,“像白家这种高门大户,规矩是极多的,贴身小厮必得时时跟在近前伺候,他既能单独一人在此吃酒,说明白想臻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不想他人打扰。”
易璨回想了下,他姨母选的那个雅间宽敞得很,三面都立着屏风,若真想藏个人,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一场周密安排的家宴,唯赴宴者蠢如鹿豕。
赤昀见易璨未接话,料到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便岔开了话题,“方才夜明珠送来了两个消息,殿下要不要看看?”
“夜明珠来了?”易璨露出一丝喜色,“拿来看看。”
易璨养“夜明珠”好多年了,这只信鸽灵的很,无论易璨在哪里总能找到他,而且像是认人似的,好几次传信回来时福月想抓它,都被它扑着翅膀灵巧地躲开了。
易璨接过纸条扫了一眼,“薄公一事之后,我便让魏奕然去查了茗香阁,果然查出了些东西。”他顿了顿,“这茗香阁最早一代的掌柜乃是先帝年间的探花郎,虽未入仕,却攒下了不少朝中人脉,当年茗香阁起家之时,便是从金家手里买的铺面,如今这代掌柜更是新茶好茶不间断地往金家送,有点意思。”
赤昀点点头,“金家本就是坐贾行商之辈,确实和易都的商贾们走的近些。”
金家能得今日盛况,全都是倚仗一位传奇家主,这位家主是大鄢开国年间的押镖人,没有读过书,空有一身蛮力,但他却是个极其尽责的兄长,把走南闯北挣得的银子全数花在了妹妹身上,将妹妹养的亭亭玉立又饱读诗书,后被当朝的工部侍郎一眼相中,娶进门做了填房正妻。
都说“老夫少妻多疼人”,这一疼就让整个金家跟着沾了光,以至于后来金家买官入仕,也是从工部做起。如今那位工部侍郎姓甚名谁已无人知晓,只知金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辈也完全摒弃了押镖的本行,一手把着工部,一手在易都经营起了买卖。
“另一个消息就更有意思了。”易璨眯起眼睛,“魏奕然派人盯了魏曾祺几日,你猜盯出了什么?”
赤昀奇道:“盯魏曾祺做什么?”
“他可疑啊。”易璨笑笑,“你没听李施施说吗,魏曾祺曾愿出五十两黄金求她一晚,这魏家在朝中并无官职,你觉得靠着魏国公的那点家底,魏曾祺何来如此大手笔?”
赤昀恍然大悟。
易璨继续说道:“所以我便让魏奕然找人盯着他,果然,发现咱们这位魏家大公子与金家二房庶出的那个金延海走得极近。”
“金家的规矩是,嫡子入仕,庶子行商,这个金延海手里握的便是金家的金库。”赤昀若有所思,“那魏国公知道自己儿子与金家人私下来往甚密吗?”
“这就不好说了,都是四家中人,消息自然灵光。”易璨想了一会儿,“但魏国公这人清高得很,我觉得他是更想自己子孙走仕途的,说不定他也没料到魏曾祺会沾上铜臭气。”
赤昀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薄公这件案子,原本指向金家的线索更多一些,但眼下白家也挑明了目的,这就不好说了。”
“非也。”易璨正色道,“正因为眼下白家挑明了目的,所以我觉得薄公一事并非白家所为。”
他将手指抵在赤昀唇上,“你看,此次白家派我姨母前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最后才提出想交换妘氏一族的那个秘密,可见白家是想兵不血刃地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在薄公那件事上,对方明显是动了杀心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索取方式。”
赤昀一惊,“眼下觊觎这个秘密的人有两方?或许金家和白家都想要?”
“谁知道呢?”易璨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出生以来,还从未有这般抢手的时候。”
赤昀没有接话,他在易璨后心处揉了几把,那力道极轻,像哄孩子似的。
易璨被揉的得劲,眼皮就沉了起来,复又把脸埋进了赤昀颈窝里。良久,他缓缓道:“我们回宫吧,三哥那边该来消息了。”
*
俩人返回宫中,刚迈进宫院正门,就见福月小跑着迎上来,“殿下,殿下,太子妃生了!”
站在一旁前来传信的内侍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六殿下,太子殿下特遣小的过来报喜,太子妃已顺利诞下麟儿。另外,圣上大喜,于明晚设宴与百官欢饮庆贺,届时还将邀请东海国使团一道入宴,望六殿下早做准备。
“好好,本宫早做准备。”易璨一边应着,一边给赤昀使了个颜色。
赤昀心领神会,抬脚往殿内走去,再出来便见易璨已与传信内侍说完了话,赶忙迎上去送人。迈出正门时,赤昀借机扶了一把,那内侍一愣,只觉得袖中沉甸甸的,立马笑逐颜开。
而另一边,散了财的主子却不大高兴,易璨只想去看看自己的小侄子,他不想赴宴,更不想看见赵稷。但他也有些担心,若赵稷真如自己姨母说的那般打算面圣陈情,此宴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他不能任由这个赵稷攀咬。
一晃便到了宴席当日。
此次宴设集英殿①,那便是按照一级大宴的标准来的,足以见当今圣上对这个皇孙的重视程度。
易璨迈入殿内时,只见四下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文武百官已到了大半,赵稷也已好整以暇地坐于座上。
开宴之后先斟御酒,接着便有丝竹声响起。万宗帝今夜兴致很高,行酒九盏竟一个不落,他近两年来沉迷于丹药,很少像今日这般饮酒了,饮着饮着就有些醉意上头,一手撑住龙椅扶手,一手倏忽举起酒杯,大声说道:“朕至今已在位三十九年,除了登基那日,还未曾有一日像今天这般开怀过!如今大鄢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繁盛正当时……”
说着说着,竟有些口无遮拦。
“……又幸得天赐麟儿,彩褓凝祥,啼试英声,想必来日定能光大我易氏江山!”
此话一出,坐在正殿的文武百官皆面面相觑,那些在侧殿落座的官员们干脆窃窃私语起来,人人都在揣度万宗帝这句话里的意思。虽说东宫之位早已明确,但毕竟圣心难测,朝堂上瞬息万变,前朝废太子的先例亦有,谁又敢贸然站队?
如今这句话,就好像是给东宫吃了颗定心丸。
易璨偷偷抬眼望去,只见太子易珏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礼数周全地随着周围官员一齐举杯同饮。他又扫了一圈,惊讶地发现恭亲王易琛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案上酒肉未动,像是不曾赴宴一般。
眼下殿内群臣举杯,齐声恭贺,俨然一副君圣臣贤的圣景。
“陛下——”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赵稷从自己的座上缓缓站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起身时说道:“天伦之乐何处觅,儿孙绕膝度春秋,恭贺陛下喜得皇孙。如此圣景,本使借酒壮胆,想问陛下讨个赏赐,但求陛下也能成全他人的天伦之乐。”
易璨顿觉心头一凉。
“此话怎讲?”万宗帝的酒醒了几分,“朕何时阻拦过他人享受天伦之乐了?”
赵稷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陛下看看便知。”
立于御前伺候的王敛赶忙走到赵稷身边,拿了信笺呈给万宗帝。
万宗帝接过信笺,读着读着,面色骤变,再抬头时眼里已满是憎恶。
皇后白氏坐在万宗帝左侧,她看了一眼赵稷,问道:“你方才说‘天伦之乐’,可本宫瞧你年纪轻轻,也听说你并未成家,你是为谁求得这份‘天伦之乐’?”
“为我生父。”赵稷答道:“我生父赵源明,乃东海国第一位出使贵国的使节,曾于万兴二十二年来此,不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
易璨觉得好像有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灌进了身子里,把他彻彻底底冻住了,他看到皇后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半晌之后,一个阴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璨儿呢?走上前来,让父皇好好瞧瞧。”
集英殿①:宋朝的宫廷宴会分好几个级别,根据《宋史》记载,北宋仁宗天圣(1023—1031)之后,一级大宴在集英殿举行,二级宴会在紫宸殿举行,三级小宴在垂拱殿举行。本文以此为原型创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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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