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易璨少有地没寻到人,往常赤昀都会等在殿前,今日却不知去了哪里。
他找了一会儿,才在适才那片树丛的阴影里看到了像个木桩子一样杵着的人,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开口唤人:“阿昀——”
赤昀隐在暗处的身影一顿,转过来时脸上的失落还未来得及褪去,“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宴席已经结束了?”
“阿昀,你这是玩忽职守了,哪有贴身内侍跑这么远的?”易璨站在后方抬头望他,倏忽笑起来,“你莫不是吃醋了?”
“没有!”赤昀着急否认,脸瞬时红了。
“刚刚你看见我与那赵稷在一起时,眼神都不对了。”易璨却觉得这人脸红的模样甚是有趣,他逼近一步,“就像我小时候被人抢了心爱的把件,就想扑上去把那人咬死一般,恶狠狠的。”
赤昀被说中心思,只觉得脸颊愈发燥热起来,“殿下言重了,我没有想对使节大人无理。”他撇过头,“天黑看不清,我唯恐那是个贼人,故而紧张了些。”
“贼人?偷心的贼吗?”易璨的眸里漾着笑,“我这颗心在哪里,你不清楚?”
那尾音被咬的缠绵而轻柔,落在耳里就好似舌尖缠着暧昧碾过,于人心底生出阵阵酥麻。
赤昀没答话,忍受不住似的后退了半步。他从前确实不会这样,但自从易璨与他说了出宫开府的事情,自从他亲口说了那句“我愿”,俩人就像是相互表明了心迹一般,有些情绪就压不住了。
但他也想过,如果这四年里易璨真的有了想求娶之人,他便依旧只是个贴身内侍,他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人绑在身边。甚至,如果易璨有了其他中意之人,无论男女,他也一样只能在旁看着,就像今天看着赵稷那般。
“殿下。”赤昀缓缓开口:“明日白家少夫人那里您自己去好吗?若使节大人对我有意见,您可以带福月同去。”
“有什么不好。”易璨拉着人往自己宫里走,“我这个姨母,虽说与我不曾亲近,但总归不会害我。”
旁边有掌灯的侍卫巡逻经过,赤昀挣脱了手,“眼下情况特殊。”
“你既不放心,那便与我同去,何必在乎赵稷说什么。”易璨被甩开手,有火没处发,转而瞪向巡逻的侍卫,“去去去,这么大一个皇宫,非要挑这里巡逻?!”
*
白家少夫人出手阔绰,包下了清灵河上的一整条画舫。
其实这画舫和酒菜本不用白家自掏腰包,白家嫡子难得回来,到处都是挖空心思想要借机攀交之人,但听说此次白想臻自入易都起就一直闭门谢客,连昔日的至交好友都没能见上一面,可见白家是深谙其道的,而且铁了心不愿蹚这浑水。
画舫停在河心,上下皆有木舟接送,极其适合私人密谈。易璨今日穿了身素白暗纹宽袖袍,衬得整个人乖巧内敛许多,由小厮引着上了画舫二楼,一进门,便见妘岚依端坐于桌后,面前已摆好了酒菜。
妘岚依虽从了“岚”字辈,但严格来说并不是易璨生母妘岚裳的同胞妹妹,妘家人丁不旺,有个后辈已是不易,在取名上也就少了些讲究。妘岚依出身妘氏旁系,没有妘岚裳那般艳压六宫的美貌,但也生的明眸善睐,是个气质温婉的高门闺秀。
易璨印象里,上一次见这个姨母还是他生母在世的时候,他摸不准妘岚依的脾性,便先行了个晚辈礼。
妘岚依倒是亲切,从桌后站起来亲自走上前扶起易璨,俩人你搀着我、我挽着你地走到桌前落座。
“许多年未见姨母,不知姨母过的可好?”易璨恭敬地问道。
“好呢,只是这些年随夫君四处游历,难免有些想念亲人。”妘岚依抬手驱散了侍奉的丫鬟,“璨儿,这次姨母回来,想与你说说心里话。”
“姨母您说。”易璨夹起一块鸡肉放入碟中,“这道鲈鱼、鲜虾和鸡肉的烩菜我记得叫烧三鲜,幼时在母亲宫里吃过,是母亲那边的家乡菜,姨母可是特意请人做的?”
“正是,这个厨子老家邻着大荒,因此也学了几道大荒的菜式,”妘岚依看向易璨,“你快尝一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易璨夹起鸡肉放进嘴里,这些年在易都什么山珍海错没吃过,要说幼时的味道其实已经记不住了,但眼下他还是接过话茬,顺着自己姨母说道:“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样呢,真是好久没吃到了。”
“既如此,那便多吃一些。”妘岚依看向易璨的目光更加温柔了些,她轻叹口气,“你如今长得真像姐姐,若是擦了胭脂水粉出去,怕是比一般姑娘家还要好看,可惜姐姐……”
“姨母。”易璨打断她,“我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母亲的模样了,如今皇后娘娘待我很好,这些年也一直事事顺遂,姨母尽可放心。”
“好,那就好。”妘岚依眼角似有泪水渗出,她顿了顿,问道:“璨儿,姐姐走之前,可对你说过什么?”
这到底不是一顿普通的家宴。
也是,寻常人家怎会特意包下画舫,清退左右,于河心无人处吃一顿便饭?
易璨沉默须臾,缓缓低下了头,道:“我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母亲出事的时候我在嬷嬷那里,嬷嬷抱住我,不让我出去。”他顿了顿,“但我觉得,若是见了,也应是些寻常的叮嘱,母亲从前总爱念叨我的课业。”
“璨儿。”妘岚依握住他的手,“姨母并非要故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眼下,你恐有麻烦惹上身了。”
“这话怎讲?”易璨抬起头,“我会有什么麻烦?”
妘岚依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后终于开口:“那东海睿亲王府的赵世子想必你已经见过了,他此次来大鄢,是抱着目的的。他……他其实是你的亲哥哥。”
“姨母您说什么呢?”易璨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觉得这话听起来颇有些滑稽,“我亲哥哥?那个赵稷?”
“这事说来话长,我此次回来易都也是为了这事。”妘岚依搁下筷,“半年多以前,我夫君、也就是你的姨丈出使东海国时在睿亲王府遇到了这位赵世子,赵世子便同夫君说了一个故事,他直言自己并非睿亲王亲生,生父乃是睿亲王的一位至交故人,并且是东海国第一位出使大鄢的使节,曾于万兴二十二年到访过大鄢,但不幸的是,万兴三十年的时候,他的生父就过世了。”
“赵稷的生父是与母亲同一年过世的?”易璨隐隐觉得此话意有所指,但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赵世子说,他生父出使大鄢的那段时间,与一位后宫娘娘互生了情愫,俩人抵不过七情六欲的折磨,想尽办法在宫墙内私会,最终双双逾矩了。”妘岚依艰难地看向易璨,“璨儿,不到一年后,你便出生了。”
易璨感觉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死盯着妘岚依,“姨母这话什么意思?”
“璨儿,你这么聪明,还猜不出来吗?赵世子生父曾于万兴二十二年到访大鄢,期间还与一位后宫娘娘谈情并私相授受。而你是万兴二十三年出生的,你并非当今圣上的血脉,实则是姐姐与那赵世子生父……”
“胡扯!”易璨将手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这种妄言姨母怎敢随意说出口!赵稷信口开河,姨母就信了?连姨丈也信了?”
“赵世子手里有他生父的亲笔书信,不得不信。”妘岚依绞着手指,“这个赵世子今次以东海国使节的身份来到易都,为的就是亲自面圣,说出这段陈年旧事,再将你……”她看了一眼易璨,“……带回东海国,祭拜他生父。”
“赵稷简直是痴心妄想!”易璨手撑桌面站起身,“管他有什么亲笔书写,就算是到了父皇面前,这也只是一派胡言!”
“圣上……未必不会相信。”妘岚依抬起头,“你姨丈暗地里向皇后娘娘透了风声,皇后娘娘只说,圣上不允许有人提起姐姐,任何人只要提起便会大发雷霆,若非其中真有隐情,以姐姐当年的恩宠,怎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易璨想起那日颜墨的话,心里顿时凉了七八分。原来这份猜忌的种子早在多年前就已种下,所以自己父皇才会带着彻骨的恨意将那名暗探挫骨扬灰。眼下,若赵稷手里真有其生父的亲笔书信,无论上面写了什么,都只会让这份恨意更甚,到时,死人不会爬起来自证清白,怒火必定会烧到自己身上。
“璨儿,姨母今天坐在这里,便是要救你,你且相信姨母一回。”妘岚依定了定神,“我已于你姨丈说好,让他去求圣上许你一个‘使官’的身份,跟着我们离开大鄢前往东海国,去祭拜赵世子生父,以此了却赵世子的心愿,这样他便不会在圣上面前揭露此事。等祭拜完成,寻一个适当的机会,我与你姨丈再将你送回大鄢。关于姐姐的这个秘密,圣上永远都不会知道,白家自会安排好一切。”
“白家愿意帮我?”易璨勉强扯了扯嘴角,“不惜冒着欺君的风险?”
“愿意,你是皇后娘娘养大的,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妘岚依顿了顿,“但是白家有个条件,他们想知道妘氏一族的那个秘密。”
易璨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他想。
直截了当说出来多好,何须饶这么一圈,讲这么一个故事,真是煞费苦心。
“姨母。”他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我不会随你们离开大鄢,更不会千里迢迢去祭拜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父亲’,我的父亲是大鄢皇帝,生来便是,死亦不改。若赵稷想去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就由他去,万般后果我一人担着,也无需白家出面求情。”
“璨儿。”妘岚依无力地叫了一声,“你不信姨母?”
易璨已经起身了,他低头望着一桌子菜肴,突然觉得有点可惜,他还是挺喜欢吃那道烧三鲜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易璨回过身,面无表情地望了妘岚依一眼,“对了,姨母,您回去后同姨丈讲,我这个外甥明明姓易,哪能知道妘氏一族的秘密?倒是姨母您才是真正的妘家人,那个秘密,何须问我?”
他话音一落,便提起袍角,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小厮慌忙起身,引着易璨匆匆下了楼。
偌大的雅间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一个男人从雅间一侧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男人身着一身华丽的锦袍,脸上棱角分明,眉宇间透着一股厚实沉稳的气息。
“看来传闻不可信,你这外甥不像是个只知烟花风月的酒囊饭袋。”白想臻负手而立,“恐怕我姐姐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些年竟是养了只狐狸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