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皇司正使高守忠是个老文宦,在宦官以文武区分的大鄢,文宦向来只在宫墙内活动,做些近身伺候的活儿,能以文宦之身坐上侍皇司正使的位置,高守忠手段可见一斑。于是,宫内宫外渐有传言四起,说这高守忠乃是当今圣上安在侍皇司的一双眼睛,更是心腹之人。
自太子易珏接管侍皇司以来,司内大小事务皆由副使魏奕然经手,侍皇司是个泾渭分明的地方,高守忠虽名为正使,却也逐渐隐退下来,只担个空职,不过今次却出现在了司狱之中。
外头还未到真正冷的时候,高守忠却裹着一身氅衣,怀里也已揣上了手炉,正闭目养身地端坐于太师椅上。其下跪着三个人,为首的便是司狱长姚秉顺,颜墨和另外一个负责看管赤昀的狱卒分别跪于姚秉顺左右。
良久,高守忠睁开眼:“刚才我说的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姚秉顺赶忙拜伏,“司狱今日必会呈上那凶犯的供词,请高正使放心。”
高守忠瞧了一眼姚秉顺,“事涉皇子,凡事须得规规矩矩,也把你们司狱那套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收一收。我这次要的是一份真真切切的供词,人嘛还得留着一口气,万一将来面圣,总不好拖着个死人去。”
说完,高守忠站起身,姚秉顺见状立刻一骨碌儿爬起来,双手去提高守忠的氅衣下摆。
俩人离开屋子后,颜墨也站了起来,冲一旁的狱卒说道:“去准备吧。”
自上次谈话后,颜墨再未提审,狱卒也按时送来三餐,赤昀度过了极为舒适的一天,眼下正准备入睡,忽听有脚步声及近,一个狱卒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外走,几个拐弯后又到了最里间的那个屋子,推门进去,就见颜墨端坐其中。
赤昀顿觉浑身皮肉发疼,开始怀念牢房里的草席了。
那狱卒也机敏,把人送到后自觉地关门退下,顿时,屋里只凭一只蜡烛映出些许光亮。
颜墨整个人都掩在阴影里,神色很是阴沉,“我等下要与你说的这些话,非同小可。你听完了,就烂肚里,我只说一遍,你听仔细了。”
赤昀不说话,盘腿坐到地上。
“刚刚上面来了人,冲着你来的。”颜墨抬手指了指天上,“要你画押,供词已经拟好了,大意是薄兴诚被刺杀一事乃是你家主子谋划在先,你行凶在后,主仆二人合力为之。”
赤昀鼻间“哼”了一声,“这个故事编的好,可我若坚持不从,你们又能如何?”
“这可由不得你。”颜墨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到时将你打得昏死过去,拿着你的手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再不济,剁下一根指头也是行得通的。”
“即如此,你还同我说什么?”赤昀将手向前一伸,“这般徇私舞弊枉顾王法,还讲什么廉正清白,不如现在就剁了吧。但剁之前好歹告诉我,‘上面’来了哪位大人?”
话至此处,赤昀大致也听明白了,这莫须有的“杀人”罪名,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不仅要接,还要连着易璨那份一起接下。只是,这“上面”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他却搞不明白。
颜墨哈哈一笑,从阴影里探出身子:“你这人怎就不懂得服软?死到临头还是一张臭嘴,不过正是你这性子让我觉得欢喜,我颜墨今天也做回侠士,帮你一把。”
赤昀抬眉,“帮我?你肯放我走?”
“放你走自是不行的,我帮你归帮你,却不能拿自个儿的前程性命开玩笑。”颜墨话锋一转,“你听好了,上面要你画押,自是想屈打成招,我知道你骨头硬,今晚就先委屈捱顿棍子。你家主子眼下正在拼命找凶手,若他真如传闻中那般断案如神,应是快有结果了,而我可以保你今晚无虞,过了今晚,再做他想。”
赤昀一愣,“你怎会愿意帮我?”在他心里,颜墨不仅曾对易璨出言不逊,对自己也是瞧不上的。
“一来,我确实瞧不上‘上面’的做派;二来,我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你,甚至有些欣赏。”颜墨赞许地看了赤昀一眼,“我虽不喜你家主子,但却敬佩你的忠义,宦官之中,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人。”
“你这样夸赞我,倒让我有些后悔那日对你出手太重,险些掐死一个明理之人。”赤昀侧头望去,想要从颜墨的神情里辨出真假。
“你不信我?”颜墨亦看出了赤昀眼中的猜忌,“这也难怪,毕竟你我结结实实打了一架,但正是这一架令我对你刮目相看,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人可以豁出命去,只为维护他人名声。眼下,无论你信与不信,也只有我能帮你。”
赤昀收回目光,问道:“你要怎么帮我?”
“说来也简单,等会审你,我让人用杖刑,这杖刑的讲究可就多了,有些棍子下去棍棍见血,却是外重内轻;有些棍子看似不痛不痒,实则外轻内重。”颜墨顿了顿,将声音放轻了些,“今晚打棍的是自己人,那孩子打棍是家传手艺,知道轻重,你只需告诉我,你能捱下几,行刑之时我好有数。”
这话明的不能再明,赤昀自是听懂了,司狱里有千百种让人昏死过去的法子,如果不想在一份伪造的供词上画押,那他必须清醒着,清醒地熬过今晚,等着易璨抓住凶手,救他出去。他有些感激地看了颜墨一眼,开口回道:“外轻内重的,顶多十下;外重内轻的,只要不是朝向一个地方,三十之内应该撑得住。”
*
易璨焦急地从车里探出身子,只想让马车跑到快点,再快点。
薄兴诚给了他一个地址,是眼下唯一能救赤昀出司狱的办法。
马车在一个巷口突然急刹,福月转身看向易璨,“殿下,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了。”
“我去!”不等福月扶他,易璨翻身跳下车,拔腿朝着巷子深处狂奔——他等不及了。
他不敢去想司狱为了得到一个画押会对赤昀做什么,那些光是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绝不是赤昀该受的!他原来希望赤昀无虞,现在只希望赤昀可以活着,残了废了都不要紧,只要活着。
若赤昀残了废了,他便养他一辈子。
*
赤昀全身裹进一件厚棉衣里,双手双脚坠上铁链,面朝下趴倒在一条长凳上。
这原本是一场演给外人看的戏码,哪知中途出了变数,这个变数便是姚秉顺。
姚秉顺在行刑前突然出现,颜墨一看便知是得了高守忠的授意,站起身让出了主位,转头在一旁坐下。
赤昀隐隐感觉不妙,奈何自己现在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姚秉顺坦然落座,他瞧了一眼赤昀,例行公事一般开口说道:“我知你只是听命行事,若你能老实供出六皇子谋划之实,倒也尚存一线生机。”
赤昀闭了闭眼:“实在冤枉。”
“既如此,行刑吧。”姚秉顺靠向椅背,“先打二十,除除锐气。”
话音刚落,那带着倒勾、涂着辣油的棍杖就卷着寒气挥下,重重落在赤昀身上。
棍杖每落一下,就勾起一片棉絮,看似厚实的棉衣三五下便残破不堪,尖锐的倒勾很快刺穿皮肉,不一会就见棉衣上血红一片。
十棍之后,姚秉顺扬手喝止,又道:“我再问你一次,前大理寺卿薄兴诚遇害一案,是不是六皇子一手谋划的?你若现在交待,后面便不用再受刑。”
赤昀冷汗淋漓,却仍尚存一丝理智:“不是!”
姚秉顺眯起了眼睛:“冥顽不灵,那便打吧。”顿了顿又补充道,“给我重打!我看他能撑到几时。”
棍杖复又落下,这一次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着实应了“重打”之说。
赤昀已动弹不得,咬紧后糟牙才让口中血水不至于流出,后背火烧一般疼痛。他突然想起那日被带走时忘了叮嘱易璨之后行事切勿乖张,不在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从旁提醒。
二十棍打完,杖上的血水止不住地往下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姚秉顺掩鼻望向颜墨,“是不是打重了?你去看看还有气吗?”
颜墨觉得好笑,他知姚秉顺是一直想离开司狱的,看来是把这次当成往上爬的机会了。他站起身,走到赤昀跟前,故意大声问道:“还喘气吗?”
赤昀口中含着血水,疲惫地不愿开口,只使劲眨了眨被冷汗刺痛的双眼。
“还有气呢。”颜墨直起身,回头看着姚秉顺,“还打么?”
“打,边打边问。”姚秉顺指着颜墨,“你来问,你会问。”
啪!一棍落下。
颜墨问:“六皇子可曾与你说过任何有关薄兴诚之事?”
赤昀答:“殿下只道,仰慕薄公之名。”言语间已是无力。
啪!又一棍带着血水落下,残破的棉衣里皮肉已糊成一片。
颜墨问:“六皇子可曾提过要在茗香阁与薄兴诚相见?”
赤昀答:“茗香阁相见……乃、乃太子殿下安排,不是……殿下之意。”
啪!棍杖落在身上已如打在肉糜之上,发出声声闷响。
颜墨把头偏过去,饶是以狠厉出名的“鬼说话”,此时也不忍看到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背,“问你六皇子,你攀扯太子殿下做什么!你只如实回答,六皇子可曾提过要在茗香阁与薄兴诚相见?”
赤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字:“提、提过,但、但是……”
“没有但是!”姚秉顺倏地起身,插话进来,“六皇子曾提过要在茗香阁与薄兴诚相见,这便是供词!问得好!问得好啊!来人,把这内侍亲口说的话给本官记上!”
“殿下并未去过茗香阁!”赤昀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一口血水喷在颜墨身上,脖颈处青筋暴起,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你们胆敢,无中生有!”
他一字一顿,似要把面前所有人活剥生吞才罢休。
一旁记录供词的书吏手一抖,毛笔差点滚到地上。
姚秉顺也被赤昀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被打得半死不活还能暴跳如雷之人,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他怎么还……还……打!给我接着打!只要不死,往死里打!”
棍杖再度落下!
地上的血水越汇越多,颜墨数着棍数,眼见着赤昀双拳逐渐失力,知道人已是到了极限,他正欲吩咐点什么,身后的屋门忽被重重撞开。
一个狱卒跌了进来,紧跟其后的是一身着侍皇司官服之人,那人看装束是个镇司使,仅次于指挥使之下。
颜墨抓住机会,赶紧扬手叫停了杖刑。
姚秉顺此刻也回过神来,双手“砰”地猛拍桌子,大喝一声:“放肆!敢这么冲撞进来不要命了!”
那镇司使行了个礼:“侍皇司镇司使于小连,带薄公案凶手杨平归案,现交于司狱。”说罢扫了一眼面朝下趴倒在长凳上的赤昀,又把目光落在姚秉顺和颜墨二人身上,“事出有因,多有鲁莽,还请姚司狱长多多担待。另外,颜问官也不必再审赤内侍了,关于刺杀薄兴诚一事,杨平已经全部都招了。”
“你说什么?薄公案凶手?还都招了?”姚秉顺瞪着于小连,不可置信地问道:“这凶手哪来的?谁抓的?”
“六殿下。”于小连语气铿锵有力,字字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