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昀被左右架着拖回了牢房,血水顺着脚尖留下一路暗红。
颜墨回到自己屋里,快速翻出一瓶药,又顺手抄起桌上的酒坛子,迈着疾步出去了。虽说打棍的是自己人,必是手下留情了的,但好歹也是三十棍,那皮开肉绽的他看着都疼。
牢房里点着油灯,就着光亮,颜墨只见一人蜷着身子侧卧在草席上,一动不动,他心头一惊,当即附身去探鼻息。
“手拿开,没死呢。”赤昀不愿睁眼,他隐约闻到一股酒香,心里估摸着应是颜墨。
“吓死我了,看你一动不动,还以为没气了。”颜墨打趣道:“喏,给你带了好酒,庆祝你家主子抓到凶手,你终于可以出去了。”
“你怕不是借着审讯报复我?”赤昀朝着声音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张口时喉咙里还漫着血,“我说三十之内撑得住,你就让人可着打。”
“冤枉啊,这可不是我要打的,那姚秉顺坐镇中军帐,分明是他急功近利了。”颜墨席地而坐,“说真的,我审讯过不下百人,能让我带着酒来看望的,你还是头一个。”
赤昀伸手一摸,将那酒坛子摸到跟前,撑着身子坐起来时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有药吗?我前腹被你撕裂,后背现在疼得厉害,今晚没法睡了。”
“没法睡就不睡,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嘛。”颜墨将药瓶向前一推,“这眼看着就要天亮了,估摸着再有几个时辰,苏指挥使就来接你出去了。我已经叫人给他稍了话,请他来时给你带一件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去见你家主子。”
“你怎么知道是苏指挥使来接我?”赤昀接过药瓶,左右看了下,又望向颜墨:“可否劳烦颜问官搭把手,为我简单处理下后背?”
“哈哈哈,好说,好说。”颜墨爽朗地笑了两声,“我还以为你这人不会说软话呢。”
赤昀瞪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背过身子。
颜墨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司狱规矩:谁领来的谁带出去。不过我想苏指挥使应该也没想到还能再接你出去——我都不记得上一个活着走出司狱的人是谁了。你这次命大,活着出去了,但外面不一定比里面安全。”
赤昀下意识地绷直了背,他想到那份自己险些画押的供词,心里顿时一阵发紧。天亮之后,易都怕是不会像之前那般太平了,有人盯上了易璨,不惜行杀鸡取卵之举,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情。
颜墨上完药,轻轻地在后背上拍了一下,“好了,穿上衣服吧。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家主子自有太子殿下撑腰,你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我自是不担心自己的。”赤昀转过身,“外面明争暗斗尚有圣上坐镇,司狱里却说不准,到时这里面关着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人物,各方势力施压,你这个问官就不好做了。哪天走投无路了便来找我,看在今日这一坛酒一瓶药的面子上,我也保你一晚无虞。”
颜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行,我记住了,我颜墨若真有那么一天,定会去投奔你这个小老弟的。”
“小老弟?”赤昀睨了颜墨一眼,“谁是你小老弟?”
“不是吗?应该没错啊。”颜墨摸了摸下巴,“我万兴五年生人,你呢?”
赤昀皱眉道:“万兴二十一年,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比你大嘛。”颜墨掰着指头算了算,“你还未行冠礼?这么小的年纪就为了主子这般拼命?那六皇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赤昀仰头喝了一口酒,有意遮掩脸上的窘态。
颜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赤昀,嘴角处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什么好处,左不过是个心尖上的人罢了。
*
苏潭去司狱前收到了颜墨叫人稍的话,特意跑了趟宫里给赤昀拿衣服,这本是一件小事,苏潭也没放心上,只道是赤昀爱干净。
等亲眼见了人,苏潭才明白了颜墨那句“带件衣服”的含义。
“这……不是嘱咐了‘问问就行’,怎么还用刑了?”苏潭感觉自己腿脚都软了,说话已不利索。六皇子有多在乎这个贴身内侍,苏潭拿人时是见识过的,如今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弄成这样,六皇子岂不是要唯他是问?
碰上这种事情,姚秉顺自然是躲得远远的,颜墨拿着放人的赦令进来,与赤昀对望了一眼,俩人心照不宣地都闭了嘴。
苏潭的反应,说明昨夜的审讯是有意避开了太子的,都传高守忠是当今圣上安在侍皇司的一双眼睛,底下人受点皮肉之苦的事情,没必要让皇室父子生了嫌隙。
赤昀接过衣服,开始不紧不慢地脱身上的内袍,那内袍反复染血,早已和皮肉黏在一起,稍一用力,就把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再度扯开。
苏潭看不下去了,“那个,要不先找个太医看看?”
“不必。”赤昀把染血的内袍扔在地上,又套上那件干净的内侍服,“都是皮肉伤,幸得颜问官照料,已经上过药了。”
“你?”苏潭把目光投向颜墨,一脸不可置信。
颜墨扬起眉毛,“怎么?只见过我审人,没见过我帮人?我稀罕这小子不行吗。”
“行。”苏潭回答,转头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你稀罕他顶什么用,人家有皇子稀罕呢。
晨曦穿过树枝,司狱大门骤开。
赤昀不愿意让苏潭扶着,就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三日来第一次见到太阳,赤昀有些睁不开眼睛,连日的审讯仿佛将他磨去了一层皮,本就是少年模样的脸庞尽显苍白,他自小习武,身形比一般同龄人要高大许多,此刻竟也显出了些许单薄。
苏潭叹了口气,招手让马车走的近了些。以赤昀的身份,乘坐马车回宫实属逾矩,但这马车是六皇子指明要的,眼下他也唯有将人好生地接送回去。
车厢里,赤昀闭目而坐,初见时的一头乱发已在脑后盘成发髻,领口又束的紧,自上而下遮住了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着倒也没有大碍。
苏潭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赤昀一番,试探着问道:“赤内侍,我今日是当差的,不如就在宫门处将你放下,我也好尽快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赤昀睁开眼,读懂了苏潭话里的意思,便也没有为难:“那就麻烦苏指挥使了。”
从司狱到最近的宫门也不过半柱稥时间,以往坐车出行,赤昀只觉得平稳舒适,今日一路走来却感觉骨头都被颠的散了架,连带着浑身皮肉都在隐隐作痛。他勉强绷直后背,才不至于在苏潭面前露了相,好不容易捱到地方,便立刻如获大赦般起身下车,脚还未落地,就听一个声音急切切传来——
“赤内侍!”随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两日前去司狱送饭的小内侍。
“赤内侍,你可回来了!”福月亲眼见过赤昀的伤,又瞧他下马车时一副艰难地样子,心头一阵悸动,忍不住上前搀扶,“殿下一早就让我在这里等你,走吧,我们回宫。”
“等我做什么?”赤昀低头抚了下袍角,似作不经意地问道:“殿下可还好?”
“殿下好是好,只是累极了。”福月心里藏不住话:“殿下昨夜抓到凶手,一整晚都在侍皇司盯着,逼着他们连夜赶去司狱送信。前一晚也是,为了线索在屋顶上坐了一夜,已经两晚……”
“殿下去屋顶做什么?”赤昀蓦然顿住脚步,一把抓住了福月的胳膊,“我不是让你看好殿下吗?!”
他想起易璨那日站在屋顶上时怕的双腿直抖,明明怕高还胆小,怎么会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我、我看好了,殿、殿下没事。”福月只觉得胳膊被抓的生疼,想抽又抽不出来,抬头委屈巴巴地望向赤昀,“我出来前殿下刚刚合衣躺下,真的没事。”
“快回去。”赤昀卸了手上的力,皱眉看了福月一眼,“你不应该留殿下一人在宫里。”
福月被赤昀的这一眼看得心慌,心想宫里还有七八个人伺候呢,怎么就一人了?但他心里想归想,却不敢真的说出来,对上赤昀那双眼睛,什么话都吓得咽回了肚子里。
经历昨晚之事,赤昀对颜墨口中“上面”的人已是后怕不已,司狱铜墙铁壁都能轻易攻入,区区皇子住所岂不易如反掌。更何况,如今敌暗我明,他被打得满身狼狈,却还不知对手是谁,这种时候让易璨一个人呆着,和把羔羊丢入狼群有什么区别!
宫墙内不允许马车通行,回宫只能靠双腿走回去。赤昀刚受了刑,本是稍稍一动就难受,此刻却将步子迈的又急又大,福月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天真懵懂的小内侍心里纳闷,刚刚下马车都费劲的人怎么瞬间就能健步如飞了?
这样想着,福月便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也就这一眼,吓得他立马又低下头去——赤昀一张脸白的吓人,额上冷汗涔涔,青筋暴起,完全没有洗脱罪名之后的轻松,那样子反倒像是去报仇杀人的。
俩人闷头走了一段,赤昀越走越心慌,他生怕在这片刻的疏忽里,已经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易璨身旁,做了最让他害怕的事情。
过了御花园便能遥望到皇子们的住所,赤昀一颗吊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他远远地便望见那个本应“合衣躺下”的身影此刻正在宫院门前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福月跟在赤昀身侧,吃惊地“咦”了一声,“殿下怎么起身了?”
道路的尽头,易璨像是觉察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子,看见来人顿时笑了,“阿昀——”
正是日头初上,晨间的宁静还未褪去,一声“阿昀”惊起了枝杈间的鹂雀,纷纷扑着翅膀冲向天空,震落了一地黄叶。
赤昀克己慎独惯了,却奈何不了易璨是个喜怒形于色的性子,此时更是没有半点要避嫌的意思,径直朝着自己飞奔而来。他无奈地张开手臂,接住了一头冲进怀里的人,“殿下怎的这般毛躁?”
“阿昀。”易璨的眼睛亮亮的,拿头在赤昀的脖颈处蹭了又蹭,“我好想你。”
比惦念更多,比担心更甚,才是“好想”。
福月惊讶地立于一旁,眼睛瞪得宛若铜铃。他想起进宫前他阿娘对他说过,宫里当差的,头衔长的总比头衔短的要厉害些,比如“掌事宫女”就比“宫女”厉害。
所以,从见赤昀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自己这个“内侍”是比不过赤昀那个“贴身内侍”的,但却从未想过“贴身”二字还可这样理解。
福月觉得脑子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