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薄府办丧事,最忙的当属金璋仁。
金璋仁往祖上数,和薄兴诚还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当年薄兴诚的祖父有两个儿子,为兄的是薄兴诚父亲,为弟的便是金璋仁外祖父。论辈分,金璋仁当喊薄兴诚一声“表舅”,只不过,金璋仁的母亲后来嫁给了大鄢“一脉四家”之一的金家,这身份也就尊贵了上去,金璋仁外祖父整日里以金家岳丈自诩,与亲哥哥家反而日渐淡了联系。直至金璋仁拜薄兴诚前,薄兴诚为防起事端,才将这段关系说出。
眼下,薄兴诚这一走,金璋仁这个“沾亲带故”的徒弟自然忙的脚不沾地。
在门口送客时,金璋仁瞥见了那辆熟悉的四轮马车,由两匹通体雪白的良驹牵引着从正门处疾驰而过,很是惹眼。
马车沿着主道拐进了薄府旁边的小巷,金璋仁犹豫了一下,刚想上前查看,就又被吊唁出来的同僚叫住了脚。
另一边,易璨从马车上下来,打量着薄府的后门。那张牛皮纸条上特意标注了“后门柴房”,像是知道薄府正在办丧事而有意避开人群一样,可是这后门年久失修,木质的扇门都被蚀去了大半,只剩几根木条半掩着,实在是不像会有人应门的样子。
易璨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在门上扣了扣。
良久,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白发老妪站在门口:“你找谁啊?”
易璨想了想,笑道:“老妇人,我今日在矾楼吃宴时遇到一故友,那故友邀我一聚,给了您这里后门柴房的地址,您看,可否让我进去稍坐片刻?”
老妪眨了眨浑浊的双眼,盯着易璨看了好一会儿,才侧身让出一条路:“行吧,进来吧。”
易璨抬脚正欲往里迈,就听那老妪又说道:“只许你一人进,其他人在门口等吧。”
福月本打算跟着一起进去,一听这话就急了:“为什么不让我进?你可知这位是……”
“好了!”易璨出声打断,“你在门外侯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殿下!”福月急的像是要哭了,“您、您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向赤内侍交代啊!”
“你同他交代什么?再说,光天化日之下能出什么事!”虽如此说着,易璨却还是在进门前停下脚步,“我若一个时辰还不出来,你就去前门找金璋仁,我刚刚看见他在送客,今日应是一直守在府里。”
这话看似是对着福月说的,其实一字一句都落进了那老妪的耳朵里。
薄府后院堪堪一分地大小,易璨被老妪引着走向柴房,刚一进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本就不见光日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更加昏暗。易璨左右打量了一下,等着对方先开口。
“我听那内侍叫你‘殿下’,你是哪一个皇子?”老妪一边说,一边拉过屋内唯一一条长凳,推到易璨跟前,“无论是哪一个皇子,都先坐吧。”
易璨站着没动,“老妇人,您就不必装了吧,您既认得那人是内侍,必是通过装束判断的,普通老妪可不会认得宫中内官的服饰,既如此,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老妪哈哈一笑:“传闻六殿下独具慧眼,尤擅见微知著,看来确实有些本事。”
易璨见自己身份明了,便不再隐藏,收了笑容冷冷地问道:“牛皮纸条是谁要给我的?约我在这里见面的人又是谁?”
“我。”老妪回答道,声音比刚刚硬朗了几分,“六殿下昨日来时,我以为您会循着线索找来,没想到您直到今日才解开谜面,比我预想的晚了些,不过还好。”
“您一直在监视我?”易璨内心生出一股寒意,他顿时觉得一个时辰太长了,若是现在出了意外,一个时辰后他早就凉透了,“您到底是谁?”
“我乃云州薄氏,万兴十二年入仕,官至大理寺卿,万兴二十一年退仕云游。快二十年了,如今大鄢已是万德九年,这易都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那老妪边说边撕下脸上的面皮,面皮之下竟是一张男人的脸庞!
男人头上微见花白,脸上沟壑遍布,却看得出精神健旺,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凛然有威。
易璨惊得说不出话来。
“六殿下未曾见过我,不妨猜猜我是谁。”男人不慌不忙地把面皮撕扯干净,“不过我猜,六殿下心里应是有答案了。”
“薄兴诚!”易璨几乎是将这名字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当日死的人是谁?!”
外面日头已西沉,空气瞬间凉下去。柴房之中,落针可闻。
“这些天来,易都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与我有关,如此我便从头说起。”薄兴诚抹了把脸,将扯下来的面皮握在手里,“六殿下坐吧,我怕是要说上一阵了。”
易璨看了眼那条长凳,又把它推到薄兴诚跟前,顺势在一侧的柴堆上坐下。
薄兴诚拉过长凳,“多谢六殿下/体/恤。我先回答您的第一个问题:死的是个无足轻重的歹人。您也瞧见我易容的本事了,想在容貌上骗过去并不难。”
易璨盯着薄兴诚,“通过易容瞒天过海是不难,但绝非一人之力可完成,您久不在大鄢,想要在这皇城中做此假死局,又得躲过侍皇司的调查,应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吧。”
薄兴诚面上笑着,“六殿下果然聪慧,我这假死局虽说成功了,但却害了您。眼下我手里正好有一人,可以替六殿下的贴身内侍顶了这杀人的罪名,六殿下将这人拿了送去侍皇司,就可以把自己的人接出来了。”说罢将一张纸条放到手边的木桌上,推到易璨跟前。
易璨没有接,脸上的神色又冷了几分,“找人顶罪?薄公不觉得这手段过于卑劣了吗?把一个无辜之人送进大牢,这种事我做不来!”
“我如今在六殿下眼里是这种人吗?”薄兴诚苦笑一声,“我好歹曾官居大理寺卿,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知道的。六殿下放心,我口中这个替罪之人,是前些年云游时抓的一个死囚,彼时他家中尚有一病重老母需要照料,我便许了他这些年的孝道,如今,该还了。”
易璨打量了薄兴诚半晌,问道:“薄公这是要帮我?先前既做局害我,为何如今又要帮我?”
“作此局,实乃我无奈之举。”薄兴诚重重叹了一口气,“我自认这一生无论为官还是做人,都对得起天地和百姓,唯有这件事,我叫人拿了把柄,为了想保全之人,知天命的岁数不得已才干了这龌龊事。我深知对不起六殿下,这才留下了线索,想着若六殿下能循着线索找来,那便是老天愿意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若找不来,便也罢了。”
“您叫人拿了把柄?”易璨倏地抬头,不可置信,“这么说您是被人胁迫?什么人这么大胆?”
薄兴诚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那人身份,与我接头联络的也只是个办事的下人。”接着话锋一转,“但诸多迹象表明,这背后之人应是个有些身份的人物,而且,怕是来者不善。”
“不管是什么人,他为何要算计陷害我?”易璨想不明白,“我是皇子不假,但从未涉足朝政,文武百官就差把‘酒囊饭袋’四个字写我脸上了,我能挡了谁的路?”
薄兴诚摇头否定道:“六殿下这可是妄自菲薄了,您身上有一样东西最为值钱,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人也是冲着这样东西去的。”
“我身上的……”易璨一惊,突然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
“六殿下生母、前贵妃妘岚裳出自大鄢四家之一的妘氏,还是家族里唯一的嫡女。据我所知,妘家到了您生母那一辈已无男儿,妘氏一族的秘密也就自然而然地传到了前贵妃身上。”薄兴诚顿了顿,“那么,前贵妃遇害前,应是已经把秘密说与六殿下了吧?”
易璨不置可否,薄兴诚便继续说道:“无论有没有说与六殿下,都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前贵妃香消玉殒,天下人皆认为这秘密就在六殿下手里。我这样说,六殿下还觉得自己只是个‘酒囊饭袋’吗?”
易璨听到这里已有些神识恍惚,此刻只觉得胸口处起伏的厉害,“我生母那一族确有一个秘密,说的是妘氏有一件代代相传、可谋天下的法宝,可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薄公肯信?天下人肯定信?”
薄兴诚没有回答,但眼神里的坚定已经说明了一切。
易璨的手在身侧慢慢握成了拳,“你们果真都信……那人也信,不仅信,他还想要。”
几天之前,曾有人亲口对易璨说“易都要变天”了,只是易璨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眼下,六殿下的贴身内侍已被投入司狱,若我猜的不错,有人已经从中活动,迫使您的贴身内侍在一份伪造的供词上画押,罪名就是‘当朝六皇子蓄意谋害前大理寺卿’,按大鄢律例,对杀人者施以斩首之刑,而指使杀人者判刑更甚。无论过程如何,一旦画了押,这罪名就算坐实了,想要得到秘密的人先将您拖入死局,再想办法救您出来——当然,代价就是妘氏一族的那个秘密。”薄兴诚一口气说完,双手抱胸看向易璨,“以上皆为我个人愚断,信与不信,全看六殿下自己。”
易璨低垂着眸,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良久,他缓缓道:“我相信阿昀,他就是死,也不会在一份伪造的供词上画押的。”
“若就是死呢?”薄兴诚发出一声冷笑,“将违抗之人活活打死,再拿着死人的手画押,这样的事在司狱里怕是见怪不怪了。”
窗外积云蔽空,天色昏暗不明,一阵大风骤然卷起,吹得柴房门“咔咔”作响。
易璨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猛地从柴堆上站了起来,“阿昀!我得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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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