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楼①立于闹市之中,先帝年间便已存在,如今更是一众酒楼之首。历经百余年发展,矾楼已不是单单一座酒楼,而是由东、西、页、北、中五座三层楼阁组成的庭院楼群。
在易都,被称为“正店”的酒楼不多,矾楼便是其一。矾楼食客多为皇亲国戚、朝廷官员或极富盛名的商贾富户,因此,矾楼做的也都是宴席接待的大买卖,寻常百姓想要凑几桌菜,是极有可能被拒之门外的。
福月望着自己进都没进过的地方,眼巴巴咽了口口水:“殿下,听说矾楼不接私客。”
“谁说我们是私客?”易璨将手中的玉扇一合,遥指着五座楼中最大最高的西楼,“今天本宫是来吃宴的。”
“宴?”福月眨眨眼,“殿下订了宴?”
“没订,但宴却是要吃的。”易璨说道:“矾楼名宴有三,一宴为他乡遇故知,祝情谊长存;二宴为洞房花烛夜,愿爱意长久;三宴为金榜题名时,贺仕途长顺。这城内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遇这三大喜事必来矾楼设宴,因此矾楼便有了三个著名的雅间:长存、长久、长顺。”
福月还是想不明白,怎的好端端地突然要吃宴,他想到赤昀在司狱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自己却跟着易璨来了这矾楼,心里顿时不是滋味,“殿下,赤内侍还在司狱受苦呢。”
“我知道,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找线索,把阿昀救出来。”易璨语气坚定,“你想想盒盖背面的那句话——‘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论男女情爱我没多少经验,但好歹算得上半个名饕,碰巧知道这矾楼里有这么一套雅间,其名正是长久。”
福月听得云里雾里,就见易璨拔腿朝矾楼内走,便赶紧跟了上去。
进矾楼先入东楼,东面皆是清一色的临街商铺,东楼背面通过一个四方庭院与中楼相连,汇聚一众歌舞乐坊,穿过中楼便是矗立于矾楼尽端的西楼。
西楼之大,可纳五百人同时宴饮,一到三层分别设低、中、高三档食宴;西楼之高,登顶可望禁中,长存、长久、长顺三个雅间便位于西楼顶层。
今日的西楼格外热闹,魏国公嫡长子魏曾祺得了殿试第三甲第三名,魏家为此特在矾楼设宴,除了雅间长顺,还包了二楼三楼。
魏家乃大鄢“一脉四家”之一,这“一脉”指皇脉,“四家”便是以魏家为首的魏、白、金、妘四大家族。
易璨入西楼,一路撞见的全是过来赴宴的文武百官,不免有些礼数上的客套,好不容易上了三楼,只见长顺间外迎客是一温润如玉的雅士,着一身淡墨色儒服。那人看见易璨,顿时面露惊异之色,“六殿下也来吃酒?我这就去叫父亲。”
“不必。”易璨伸手去拦,“我没得邀帖,来矾楼是为别的事情。”说罢指了指一旁的雅间长久。
说话之间,西楼掌柜已迎了上来,礼数周全地对着赴宴百官一一拜过,最后转向易璨,“不知六殿下大驾,有失远迎。矾楼今遇魏府喜事,招待不周还请担待,这里先给六殿下赔罪了。”
易璨也好说话,“掌柜的说笑了,是我事先没有招呼怎能怪你。我知道西楼规矩,三个雅间须得提前预订,但今日事出有因,就想在那长久间吃顿便饭,掌柜的可能通融?”
这番话说的谦逊有礼,全然没有皇子的架子,西楼掌柜也没为难,一边说着“好说好说”吩咐手下人去准备,一边在前方为俩人引路。
三人错开百官,行至人少处,易璨便忍不住打听起来:“魏国公这顿宴请可花了不少银子吧。”
西楼掌柜但笑不语,只伸手比划了一个惊人的数目。
“好家伙,敢情是连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易璨顿了顿,又问道:“长顺间外迎客的可是魏曾晦?”
“是啊,易都的第一神通,当年进士第二人,可惜啊可惜。”商贾之辈通常很难与士族子弟产生共鸣,但谈及这位魏曾晦,西楼掌柜还是面露惋惜之色,“出身不好,人再聪明终是无用。”
这话不假。
魏曾晦是魏家庶子,四岁念书,八岁学完四书五经,十岁已会作诗颂赋,后一路高进,二十岁摘得榜眼,比其兄长魏曾祺这三十五岁才得的第三甲第三名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魏曾晦出身不好,摊上了一个小门小户的生母,而魏家的当家嫡母则是长平郡主,那可是和当今圣上同宗的血亲。因此,即便魏曾晦年少成名,也从未入朝为官,只在国子学做了一名直讲。
如今,魏曾祺全然一副入仕架势,这魏家便更没有魏曾晦什么事了。
易璨若有所思道:“但我刚才瞧着,魏曾晦全然没有半点不满的样子,还谦卑的很。”
“这人若是被打压久了,再高的心气也能被磨平了去。”三人进了长久间,西楼掌柜奉了茶,又对着易璨行了个礼:“此间名长久,此宴祝好合,酒菜皆已备,这就为六殿下奉上。”
说话间,十五名传菜侍女手拿鎏金银八角盘鱼贯而入,盘中盛着的正是“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为成双作对。
自上第一道菜起,珠帘后面便起了宴乐,小唱、唱赚、鼓板等交错进行,期间另有劝酒果子和海错各八味穿插奉上。
易璨眼看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示意外人都退下。待屋内只剩福月一人时,易璨指了指斜下方的位置:“坐下,陪本宫吃饭。”
福月听了这话吓得一抖。他看着一桌美味佳酿,不由得想起了进宫前他阿娘对他说的“壮行饭”。那时他阿娘为了改掉他嘴馋的毛病,吓唬他说好东西都是给将死之人壮行的,并反复叮嘱福月到了宫里切忌嘴馋,以至于这会儿,福月吓得以为这就是他的“壮行饭”了,扁着嘴问道:“殿、殿下,吃完这顿您要杀、杀了我吗?”
“啊?”易璨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时不觉发笑:“这是宴席,你当是壮行饭吗?你看这席间哪有腥臭的生肉②?”
福月看了一下,还真没有,但念着规矩又不敢落座,“殿下,我还是伺候您吧。”
“那我现在令你入座吃饭,你也不肯?”易璨往嘴里送了一块炙肉,指了指面前的盘碟,“
这一桌我一人怎么吃得完?还是你想让外人说我奢靡浪费不知节俭?”
“小的不敢!”福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吃,我都吃完!绝不让外人说您!”
俩人敞开了肚皮使劲吃,不知吃了多久,只见又有传菜侍女进来,这次是餐后小食。
那是一道雕花蜜煎,看形应是蜜瓜,瓜身雕出龙凤呈祥图案,浸泡于香蜜之中。
易璨盯着蜜煎看了会儿,突然伸出手,将蜜瓜从盛着香蜜的圆形金盏里捞出来,徒手撕开瓜身,竟取出一个竹制小筒!
福月立刻站起身,“有异物!我去找那掌柜的说理!”
“坐下!”易璨连忙喝道:“你懂什么?这道小食上的古怪,一般小食多为四样,再不济也是两样,喜宴之上怎可上单数?现在堂而皇之地端上来,说明是有意为之。福月,我们找对地方了,这就是那两行字指向的东西。”说罢,取出一把小刀,将竹筒筒身一分为二。
福月一声惊呼,只见从竹筒内掉出一张蜷曲的牛皮纸条,他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只看到易璨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俩人出西楼时,看见魏曾晦站在门口恭送宾客。这本是魏家嫡长子的题名喜宴,然而自始至终都没瞧见魏曾祺,连迎来送往这种事都是魏曾晦这个不受宠的庶子在做。
易璨一时间生出些许感慨,他也是庶出,还死了生母,但他却要比魏曾晦幸运得多,同样是兄长,易珏待他甚至比真正一母同生的兄弟还要好,与魏曾晦相比,他简直是有如神助。
反应过来时,易璨已经走到了魏曾晦跟前。
魏曾晦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规矩行了礼:“可有什么能帮到六殿下的?”
易璨想了想,“我最近想找一本讲兵法奇谋的书,不知国子学的藏书阁里有没有?”
“书?”魏曾晦一愣,下意识道:“应是有的。”
“怎么?濯尘兄觉得我不是个喜欢读书之人?”濯尘是魏曾晦的表字,当年魏曾晦二十岁便得了进士第二,是大鄢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榜眼,据说当时的国师预见了魏曾晦这一生都将搅于尘世,不得清明,便赐了这个表字。哪知魏曾晦现在清明的很,只在国子学做了个直讲先生。
魏曾晦笑笑:“六殿下与我打趣呢,这类书国子学有不少,我回去便找一找,挑几册子亲自给六殿下送去。”
“好,我随时恭候。”其实找书只是易璨的随口一说,他想着等魏曾晦来送书时便拉着人出去吃个酒,那时赤昀也该回来了,赤昀最喜欢研究兵法奇谋,他这也算借花献佛了。
想到赤昀,易璨的思绪又回到那张牛皮纸条上。
纸条上有一行小字,指向了易都城内的一处府邸,好巧不巧,那府邸易璨昨日才去过,正是薄兴诚的住所。
连日来兜兜转转,此时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易璨第一次感到无力,只是眼下,这薄府怕是还要再去一趟了。
矾楼①:矾楼是北宋都城东京最著名的大酒楼,宋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矾楼进行大修,《东京梦华录》描写大修后的矾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本文以此为原型创作。
生肉②:古代死囚的壮行饭上会放一块腥臭的生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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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