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被猛然扑倒在地,头部撞在地板上咚地一声响,撞得她满脑子嗡嗡。紧接着便见以往那柔弱无骨的女子面色狰狞,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试图将簪子插入她心口。
她迅速调整状态,调度全身真气,砰地一掌将她击落在远处。
玉蝉迅速起身,一把夺过了她手中那枚银簪,带着讽刺的笑意将它抵在宋璋心口。
“你知道的,这对我没用。要杀我,没那么简单,都到这种时候了怎么还不使出你的妖力?对敌人的仁慈了就是对自己的灭亡。”
宋璋双手抵抗着,却怎么也敌不过身带术法的玉蝉。这簪子她打磨过,锐利无比,此刻正随着二人拉扯,逐渐逼近她胸前。
玉蝉冷笑着忽而心中一紧,喉头一阵甜腥,血就这么从口中溢出。
是那杯茶!可是她明明也……
玉蝉的笑意僵在脸上,愣神间,面前的女子握着她的手重重将簪子插进了自己胸中。大片大片的红色在春衫上绽放开来。
女子脸色惨白,红唇似血,活像一只黄泉爬出来食人的恶鬼。
“你……你疯了?”
宋璋勾了勾嘴角,“别担心,两杯茶都下了毒,绝不厚此薄彼。”
“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得问你,你为了嫁入舒家,诱骗我入局,妄图毒害我,我抵抗不得,反被你用簪子插进胸口,奄奄一息。幸而我的丫鬟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他们将你拿入官府,你不经毒打,命丧黄泉。”
宋璋一边笑着一边握着她的手将那簪子往里深入了几分,那张脆弱柔美的面孔交杂着痛苦与畅快,两种情绪交织于一身,随着胸口的血倾泻而出,似乎感到灼烧的炙热,玉蝉惊恐地放开手,站在原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你就没想过万一那丫鬟晚来一步,你就真的陪我死在这里?”
“死便死了,权当我运气不好。若是因你而让玄郎永远记挂着我,倒也划算。”
玉蝉觉得眼前的这人已经不能用寻常言语沟通了,现在这男子钟情她便罢。若有朝一日改变心意,那整个舒家上下乃至整个东流县都怕是要遭她毒手。
此等妖物,若不去除,必定遗祸人间!
只是捉妖袋收妖,必须捕捉妖气。她动用术法强行杀她,最后自己也会遭反噬。如今的状况还不够……
她想了想,忽而对着宋璋笑了起来。
玉蝉从怀中拿出一个罗盘,运气催发,方才女子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在房中响起。
“你方才所说皆录入无音盘中,这香炉里的香快燃烬,表哥马上就要过来。嫂嫂,就让他见见你的真面目吧……”
“给我!”宋璋闻言扶着墙站了起来,眼中露出狠戾之色。
她作势要抢,玉蝉却一掌击退了她,她猛地扑倒在地,剧痛遍布全身。
“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杀了我!”
她挣扎着,却再无力气。
“杀你太便宜你了。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似乎更为有趣。你想想,待会儿舒玄礼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表情?是害怕,惊讶,还是厌恶?”
玉蝉笑着俯视着宋璋,却见她双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朝她爬了过来。
罗裙一角被抓住,她抬起头时玉蝉微微一怔,那双眼睛……那双金色的瞳孔,满是空洞的杀机,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她猛然打了个寒噤。
她手心攥住的地方开始生出刺鼻的烟味,火焰像蟒蛇一般迅速吞噬了她的衣裙,她幻视四周,房屋开始振动,熊熊烈火从四面向中心靠拢,她手臂已经感到灼烫,而眼前的女子却似毫无知觉,独立于火海之中。
怪物!
玉蝉心头当即一沉,她不是一般的妖,她是怪物!
她急忙打开收妖袋,然而金光浮现没多久,连收妖袋也被这妖火缠上,迅速萎缩,化作了一团灰烬。
“救命!救命啊——”
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玉蝉整个人被一只手提起,浑身灼烧。对方却一动不动,只是空洞地盯着她。
“给……你,我给你……”
她把手上的罗盘递给了女子,她接过罗盘的刹那,刻金化作一摊浆水滴落火海。
滴滴嘀嗒……嗒……
檀香幽幽盘升,萦绕着角落的刻漏,小厮猛地推开门,“郎君,郎君你在这儿啊!怎么还睡得着,观雨堂走水了!”
舒玄礼头疼欲裂,昏昏沉沉地被拉起来,闻言立刻清醒了十分。
他记得自己喝醉了酒,在回廊上遇见了阿璋,于是就跟着她回来了。
他心中莫名不安,拉住小厮的衣袖,“二娘子呢?”
“二娘子?二娘子不是在前面听戏吗?”
舒玄礼的眼皮猛然跳了跳,冲到外面提了一桶水就往观雨堂跑。
“郎君别去,那儿火势太猛,您去了也是添乱,郎君——”
“别废话,赶紧走!”
“二娘子——”
“阿璋——阿璋在里面吗?” “二娘子——”
烟火弥漫在整个观雨堂内,火声蔑蔑,残瓦断梁七横八竖地往下坠着。
几声熟悉的声音隐约传入了耳边,赤金的瞳孔渐渐转为黑色,无助地看向眼前的一切。
她猛然松开了手,玉蝉脸色惨白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坠落在地。
她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双手,火焰刚刚平息,掌心尚存黑烟。
她做了什么?她是谁?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浓烟滚滚,玉蝉手指着宋璋,缓缓垂下了眼眸。
宋璋走近探了探她鼻息,心跳一滞。她……杀人了……
观雨堂失火,表小姐与二少夫人一死一伤,下人进去时二郎君浑身黢黑,抱着满身是血的二少夫人出来。火势牵连,整个文墨轩都遭了殃,又因出了人命,惊动了衙门,这几日不断有官差来往,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据那日在后院值守的丫鬟说,是二少夫人当场捉到表小姐与二郎君有奸,二人争执起来,不小心打翻了香炉。
有人辩驳说二郎君那日醉得不省人事,一味地在暖香阁酣睡。是因他当场拒绝了婚事,让表小姐心生恨意,所以要除二少夫人取而代之。二少夫人出来时胸口插着的簪子上满是血迹,一看就下了狠手。
流言纷纷,不能止息。
衙役张平从文墨轩出来,一边走一边对舒玄礼道:“郎君冲进去时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舒玄礼想了想,“我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璋娘流了好多血,我便也来不及多想,
把人带了出来。张衙役有什么新的发现?”
张平道,“仵作经过检验尸体发现死者的肝脏与肠胃有糜烂的迹象,表象发黑,似乎是残余的毒素。”
说着,他略带怀疑地看向对方,“听宅中下人说死者似乎与令夫人有过龃龉。”
舒玄礼思索道,“龃龉...倒是没听说过,宅院之中一贯多口舌是非,流言不可全信。大夫诊断璋娘如今中了剧毒,又失血过多,尚用药吊着性命,待她醒来衙役再询问如何?”
张平闻言道,“并非此意,少夫人眼下性命垂危,自当安心休养。我们也检查过那簪子,上面的血迹是夫人的,看起来似乎是崔玉蝉有意谋杀宋璋,二人争执之间不慎撞倒了香炉,引起大火。”
“真相如何,我也不能断定,之后还要全凭衙内定夺。”舒玄礼微微屈伸拱手。
张平忙回礼作揖,“郎君客气,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郎君与我家郎君同为春闱考生,不好因此事耽误读书,郎君放心,此事我会尽快了结。”
“衙役慢走。无方,送送衙役。”
无方送了张平回来,与舒玄礼一道进了含璋院,但见舒玄礼面色肃然,因知有事要说。
“郎君,有何事吩咐?”
舒玄礼从袖中拿出半块铜镜般的残铁,中间嵌有宝石,一条指针附着其上。无方观详一会儿,“这是什么?怪脏的,郎君怎么还收在袖里。”
舒玄礼将残铁放进匣子,递给了无方,“带到铁匠铺里悄悄融了。”
无方摸不着头脑,“熔了?这上面的珠子也熔了?瞧着可值钱呢。”
舒玄礼皱眉看向他,无方低头一边外走,“知道了知道了。”
床头放着侍女新采摘的芍药,带着夕露,粉嫩如瓷。宋璋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皎洁如皓月。
明月啊......她向来在他心中便是天上明月,皎洁干净,不染尘埃。
那年陈氏族学中,他与她初次相见。
漫天大雪,女子独自在雪地里寻觅着什么。她只穿了几件叠加的秋衣,水洗得发白。一头乌黑的鬓发上点着一只大珍珠,看得出虽然极尽保养,还是因年久失了光泽。
她弯着腰手冻得通红,却仍在雪里翻找着。
忽而一群姑娘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人他认得,是陈家的女儿陈进娴。
“都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我可告诉你,这绢花是荣宝斋新作的,只此一对儿。你要是找不到,今天就别回去了!”
陈进娴一把推了她,女子猛地跌落在地,头上的簪子坠在石上,当地一声,那珍珠便滚进了雪里。
女子这时才缓缓抬头,显示出了几分怒意。
“不知何处得罪,让三姐姐如此为难!且不说那绢花是否真的遗失,我的亡母留给我的珍珠簪,珍贵非常,三姐姐弄丢了它,又该如何抵偿我呢?”
“抵偿?”陈进娴冷笑,“你既如此珍视你母亲的遗物,如何不珍视你母亲的名声。养出一个如此下作无德的女儿,你母亲泉下有知,怕是也并不高兴吧。”
女子猛然抓了一只大雪球朝陈进娴砸了过去,吓得众人花容失色。
有人拉了拉陈进娴,“进娴,事涉亡母,有些过了,算了,咱们回去吧。”
陈进娴气得半死,怒气冲冲地上前去翻那女子的书箱。
“你们别被她那副可怜模样骗了,什么亡母不亡母的,还说书香门第呢,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陈进娴将书箱翻出的那张纸拿了出来,展开在众人面前。此刻众人都有些讶异起来。
“这文章……不是舒二郎的笔墨么?怎么在她手里?难道他们……”
陈进娴冷哼道,“舒二郎何等风姿,自是不会搭理她。这是他那篇《雪赋》的废稿,被这贱人捡来藏着。”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推了那女子一把,“花着我陈家的钱,竟背着我六弟做这等勾当,你想男人想疯了,我陈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正要离开的舒玄礼顿了顿,目光微动。
女子颤巍巍站了起来,单薄的身姿却在一片风雪中如玉山巍峨。
“我与舒郎君素不相识,如何会心悦于他,背弃陈家。”
“素不相识?无生旖旎为何藏私?”
“三姐姐,这人间并非只有男女欢好之情。舒郎君才志高远,行笔之处可见青松沐雪,清正不折之象。今朝虽未明了,他日却定有辅臣馆阁之位。我心中景仰,以为私淑。”
“好啊,一张嘴巧言善辩,颠倒黑白。我也不问其他,你只将我的东西找了来,若不能,你今日就别想回家了。我们走。”
陈进娴都以为她是偷了他的废稿,其实他一眼便认出那字迹虚弱,失之偏颇。
他抬了抬脚,衣袍下一颗黯淡的珍珠深深嵌在漆黑的深穴中。
他将它拾起,走到了那女子身前。
她缓缓抬起头,收紧了袖中的那张纸。
“多谢郎君。”
她的声音透着疏离,似乎还有几分窘迫。接过那珍珠后便背过身远远地朝另一边走去。
他在马上的时候似乎什么也想不到,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万宝斋。
脸上刺骨的寒风划过却像擦出了炽热的火花,心头的躁动唯有这漫天风雪可以平息。
他一路疾驰去万宝斋买了一对绢花,回程途中鬼使神差地又去庄园买了一株和这绢花生得差不多的白芍。
等到他满身风雪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受惊的白鹿。
“令姐的绢花我在西园顺路拾得,故而为姑娘送来。天冷雪大,姑娘早些回去吧。”
她似乎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书箱中的那一朵绢花,一只白芍。
“这花儿……也是顺路折来的?”
他点了点头,便见她将那颗珠子放在了他手中,“无功不受禄,多谢郎君相助,这便算是我的买花钱了。”
她对他行了一礼,却留下了那绢花。
他提醒她,她微微笑了笑,“我三姐今日出门只戴了一朵绢花,本就没有的东西,我决计寻不出来,未免拖累郎君,更生事端。
郎君好意,璋娘心领了。”
当初生出的那点琦思幻梦全为她勘破,他心底也油然生愧。
一幅一样的字,一只花儿。
他自以为才子佳人,英雄救美,实则她心思澄明,皎洁如月。
她是如此高洁之人,平生持守谨慎,只有诗书聊以慰藉。
她不愿做那空心的物件,不愿做那依附的丝萝。她就像一株洁白的芍药独自绽放。
他愿意做那暖房中的炭火,温热的净水,伴她凛然霜雪,恣意春风。
可是眼前的人真的需要他吗?
他深深望着宋璋熟悉的面庞,陪伴了三年的枕边人,此刻却显得陌生起来。
宋璋缓缓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舒玄礼这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火场的回忆瞬时席卷而来,画面的最后定格在玉蝉被火焰吞噬的痛苦神色。
她望着眼前人漆黑的瞳孔,心跳漏了一拍。
“玄……玄郎。”
舒玄礼却起身离开了位置。
泠泠的水声伴随着蒸腾的雾气升起,她望着他的背影,咽了咽口水。
她只是喊了他一声,便一同沉寂下来。
等到看着她喝完一碗茶水,便听舒玄礼道,“玉蝉死了。”
他盯着她,目光是她陌生的疏离,她的心一下子没章法地跳了起来。
冷静,冷静。
玉蝉死了,一切就都消失了,他们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对话,她的那股怪异的力量,通通都被埋在火海之中。
她脸上先是显出惊恐,继而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病态的白皙配上这双红红的眼睛,格外惹人动心。
不过对上的却是舒玄礼冷静的面孔,他用帕子轻轻为她擦去眼泪。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见玄郎久去不归,便去后院寻你,却撞见玉蝉妹妹说你吐了一身,在房中歇息。我便随她一同去找你,不曾想她竟在茶水里下了毒,还要杀了我,扭打之间,我撞翻了火炉,不曾想烧了起来。再后来……”
“她为何要杀你?”
舒玄礼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耐。
“她说母亲说我身体不好,有意扶她为正。夫君今日却又拒了她,她以为是我的授意,料想一时恼恨……”
“一时恼恨,所以要拉你陪她一同偿命?她的肝脏中也有毒素。”
“玄郎这是怀疑我?”
宋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撑着身体微微坐直了一些。
“事关人命,已惊动了衙门,我若不问得仔细些,过几日官差上门,只怕比这更尖刻。”
舒玄礼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软了几分,他看着她,“阿璋,事情究竟如何?你只管说出来,若有难处,我替你想应对之法。”
她目光微动,却只是怔愣了一瞬,便握着他的手道,“我相信玄郎,虽然不知道玉蝉到底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可衙门断案也讲证据,不会冤枉好人。我们只需照实说了就是,玄郎不必为我担忧。”
炽热的手陡然抽离,她怔怔看着他,他问:“阿璋,记得你与我说过你最爱的那首汉诗吗?”
是他们共推为夫妻最佳五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脱口而出,舒玄礼却深深望着她,目光复杂,“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夫妻一体,两不相疑。阿璋,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果真要拿方才那番话应对我吗?”
“那玄郎想听什么?”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听。”
“我想说的都已说给玄郎听了。”
她面上笑着,他却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冷意。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明心等人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便见舒玄礼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替你们娘子收拾好行装,明日便去青云观清修养身。”
明心低着头,一溜烟钻进了房中,“娘子,这是怎么了?郎君方才说您要去青云观,这伤还没好怎么可以乱跑。”
宋璋静静地坐在床前,盯着那盆炭火出神。舒玄礼想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她也想知道。
她手心翻转,冰冷的掌心却生不出半丝光热。那场火的炽热,皮肤与布料被炙烤的气味仿佛仍旧留存在身边。
又死了一个人了……
下一个是谁?
她……又到底是什么?
那夜舒玄礼被碎片贯穿血流不止的样子让她噩梦不止,她或许真的是个怪物,或许离开他是对他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