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就见明心等人在为她收拾衣物,舒玄礼当真铁了心要送她离开。
她明白他想要的,却又不明白。
他想要真意,想要求真到底,可是他不知道真意背后的虚无。就像胡葱,外面层层包裹,谁都想探究这其中究竟是什么,越是层层围困,越是要扒心撕肺。
等到真的一层一层,逐渐接近,那种探究的**到了极点,最后一层剥开,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极致的空洞,到那时又情何以堪。
枫叶黄了又红,红了又黄,到一月时已遍染霜白。
成熟饱满的柿子掉落在雪里,引来乌鸦驻足,它们低头啄食,长长的两半喙尖满是濡湿的红色,那团果肉被啃食得坑洼不平。
窗子陡然推开,惊飞了鸦群,那具柿尸还往外流着汁液。
她把碗里的东西倒在了树边,顷刻间整棵树开始枯萎,饱满的柿子萎缩成一个干瘪的布袋。
关上窗子,只留下一盏幽微的烛火,那点光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却足够让她看见。只要那么一点,那一点点就够了。
她蜷缩在床前发着呆,血液过多的流失让她有些飘忽,像是喝醉了酒,整个身体沉重的,灵魂却轻飘飘的,像树上的柳絮,在风里飘荡着,随时要离开,又始终附在躯体上。
她是妖吗?
她摊开了手掌,苍白干燥的,青色紫色的筋脉隐约可见,其中埋藏着的血若隐若现,像被分割成的桃花的粉色,斑斑点点,在掌心各处。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双手,却能让玉蝉发出那样痛苦的神情,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她就好像被一股无名的狱火点燃,甚至焚毁......
她被活生生烧死在了那件屋子里......
一个捉妖师,被她无意中杀死了。
不,不是她。是她身上的那邪气。从她幼时起,那股邪气就缠绕着她,挥之不去,如同噩梦一般给她身边亲近的人带来厄运。
据明心来信,舒玄礼已经收拾行装上路去京城。她的那颗心非但没有安定下来,反而越加烦乱。
起初她不是不失望的,但明心说自她走后舒玄礼便常常和县令家的公子去春芳楼吃酒,三人还约定结伴上京。舒家的那件命案也随风雪消逝在尘埃中。
她能明白过来,舒玄礼是要她避祸。他几次来青云观上香求功名,她却知道他是来看她。毕竟于功名一事,他从不信求神佛。
正因如此了解,她更加无法靠近。
玉蝉的死让她发觉她的异样。舒玄礼来青云观的几次,不是赶上雪大车翻就是碎瓦砸落,又或是染了风寒发了高热。
好像靠近她就会发生灾祸。她听闻佛经中有割肉喂鹰一事,道观不好叫人知晓,她请了一尊真人像在屋里,每夜偷偷在案前供奉精血,以祈求舒玄礼的平安。
似乎这种方法真的奏效,她一碗血一碗血地滋养着,舒玄礼久热不退的病却好了起来。于是她装作赌气似的,再不见他。
他走了,她的心也空了起来。那夜的噩梦便像巨大的海浪反反覆覆地将她托起又抛下,扰得她不得安宁。
笃——笃——
“宋娘子。”
深夜寂静中,男子冰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显得有些雀跃起来,小跑着打开了门。虽然迎着月光,长垣那张圣洁的脸,一尘不染的道袍尽入眼底,但宋璋背对着光,却是非常模糊。
长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将手里的书拿了出来,“娘子要的那几本书小道给您带来了。”
宋璋有些失望,不是他的家书。
“多谢道长了,请进来喝杯茶吧。”
长垣的屋子离这里不近,他却冒雪给她送来,于是她请他走了进来。宋璋在前面走着,长垣在后慢慢走着,不慎袍角勾在凳子上绊倒了木凳。
宋璋回身要扶住他,“道长小心。”
长垣收回了手,一边继续走着,“无事。屋内这么暗,宋娘子不点灯么?”
屋里点着炭却又开着窗,修行之人五感灵敏,不难闻见空气中遗留的淡淡的血腥味。
这位宋娘子是青云观的大主顾,年纪轻,身份重,他年纪也不大,本不适合他照看。只是掌门下山,他不得不负责观中事务。
话音方落,便见宋璋不知何时已走到屏风后点燃了灯烛,素色的屏风下,一张巨大的人影弓着背对着他,她持着灯渐渐走了出来,巨大的影子便一下化作一个瘦弱婀娜的女子走到他身前。
那种诡异的感觉更重了。自她入观以来他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息,尤其今夜,那妖气越发浓重。
看着宋璋重将炉子点了起来,温了一杯香茶,“道长,请。”
他接过茶水时故意偏了偏,将茶水洒在她手上,宋璋皱了皱眉,但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神色。
只是一瞬,足够长垣捕捉到那异常。是血痂,还未完全成形的血痂,她在自伤。一个官宦人家的少奶奶,祈福求子的清修者,夜半时分残害身体,实在古怪。
“夫人让我找的书其实于观中是偏门,所以耗费了些时间,子不语怪力乱神,夫人要这些卜筮之书,不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长垣是轻微道长的关门弟子,年少有为,长相清俊,而为人清正,仙风道骨,又好为善事,所以她并不觉得他问这话有什么深意。
“道长相信世上真的有妖吗?”
长垣握着杯子的手一顿,垂下眸子。“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香片在水中游荡着,水波之间夹杂着长垣那双漆黑眸子里的寒光。
宋璋毫无察觉,若有所思道:“我幼时常听人说家中竹林深处藏着一只大妖,只要有人进入就会被吞吃殆尽。后来有一次和弟弟无意中进入,却发现并无什么大妖,平安无事,原来是因林中多虫蛇,大人用来吓唬孩子编造出来。
若当真有妖,为何从没人见过妖长什么样子,什么脾性,是善是恶……”
长垣没回答她到底有无妖怪的问题,一来她若是妖,那么这话就意味不明,若不是妖,于凡人而言,并没有知道的必要,反而引起恐慌骚乱。他只是正色道,“妖之为妖,自是天生恶毒,又善于伪装。稍不注意,就会被妖夺命索魂,吸□□元。”
“那道长若见到真正的妖……”
“即刻诛杀,定要它灰飞烟灭。”
宋璋的心颤动了一下,“若是身边亲近爱慕之人呢?”
“人妖殊途,人怎会爱上妖?”
宋璋道:“我虽然没见过妖是怎样的,可闲来读话本听说书,也有不少妖是至情至性,良善友好的。话说回来,人亦有好坏之分,既是如此,人与妖,又有何分别呢?”
“妖类摆弄人心,善于伪装,至情至性,千好万好,都不过是为得到它们的**的手段。须知人妖殊途,妖就是妖,永远也无法与人相提并论。”
宋璋有些不屑,“道长这话未免太过武断。”
“娘子涉世未深,未免太过天真。”长垣淡淡回了过去。
宋璋不免笑了笑,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罢了,像长垣这种修道之人这样想也是难免。毕竟他们以驱邪正念为业,谁又会砸自己的饭碗呢。
她的问题实在古怪,长垣思索间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符纸。
“夫人脸色不好,是心神不宁所致。这里是我画的静心符,夫人睡前将它丢进炉中焚烧,便可驱散邪祟,凝神静气。”
宋璋不疑有他,正要接过符纸,一声惊叫忽而传至长垣耳边,一股浓烈的妖气弥漫进来。
有妖气,妖在…二楼!
没等宋璋说话,长垣破窗而出,往二楼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