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映碧鱼穿云,青鸟相戏水波动。更有佳人红粉,却扇拂袖,书生凝眉,左右为难。
“姐姐,姐姐,你听我说——”
小生追着那小姐无头苍蝇一般,那小姐恼极一推,险些将那小生推落湖里,惹得那俊俏的面孔一阵惊慌。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这戏有趣儿,看那小生演得多好啊。”
静莲笑得肚子疼,见沈氏看得津津有味,叫来小丫头,丢了四五吊钱进去,“演得好,老夫人有赏。”
闻言台上那戏子唱得越发得劲,动作夸张诙谐,时时逗得满堂欢笑。
毓兰抱着孩子,往嘴里塞了一颗杏干,偏头悄声指了指对座的二人。
“哎,嗯......”
舒玄成顺着毓兰目光看去,“他俩这是怎么了?”
两人同座向来是耳鬓厮磨,亲亲热热,今日打从坐下来开始就没说半句话。舒玄礼一个劲喝酒,宋璋则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出神。
“八成是为纳妾的事。”毓兰说着横了舒玄成一眼,“还以为二郎有所不同,到头来你们这些男子都一样。”
“你说二弟就说二弟,牵扯旁人做什么?”
舒玄成撇了撇嘴,朝向另一头看戏。
舒玄礼听着众人欢笑,又斟了一杯酒,刚要举起却被宋璋拦下。
“玄郎,酒醉伤身,莫要贪杯。”
她关切地看着他,他缓缓抬起头,却又移回了目光。招来丫鬟重拿了酒杯斟酒。
手心的那杯酒显得格外冰冷起来。
她顿了顿,将那酒重新放回了他案边,他却再没动过。
沈氏目光流转,微微勾了勾嘴角。终于是等到这丫头现了原形,惹了厌烦。
她咳嗽了一声,静莲瞥了一眼众人,拍了拍手掌。一时众人都看向沈氏等待她发话。
沈氏道:“今日除了二郎生辰,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玉蝉性情乖顺,聪颖机灵,又是与咱们有亲的,二郎夫妇膝下无子,便纳了玉蝉做贵妾。喜上加喜,亲上加亲。往后二郎可要好好对待玉蝉,璋娘也要好好与你妹妹相处,可知道?”
众人一时都看向了宋璋,她手中紧紧握着筷子,口中却没立时回应沈氏的话。
胸腔里有一股不平之气堵在胸口,久久不能下咽。
她眼下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桌上的碗筷全都扔在地上,掀翻桌子,搅乱这场鸿门宴。
余光中舒玄礼向她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她生生咽下了这口郁气,不能让他为难,不能让沈氏失了面子。
她将口中的杏干咽了下去,酸涩尚留在口齿,她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容。“儿媳明白。”
沈氏锐利的目光这才收回,满意地点点头。“母亲就知道你向来是懂事贤惠的,二郎有你这个媳妇也算是他的福气,往后你们姐妹......”
“我不同意。”
满屋忽而静了下来,沈氏皱着眉,“你说什么?”
舒玄礼重重砸下了酒杯,抬头冷眼看着沈氏,“你们为我娶妾,要为我留嗣,可曾问过我一句?”
他嘲弄地看向宋璋,嗤笑一声,“怎么,这妾竟是为娘子所娶,全凭她点头作罢。”
“郎君......”
“你今日喝醉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为你好,替你操心,怎么还操心出错来了?”
舒玄礼当着众人的面让沈氏下不来台,她此刻当真恼怒起来。毓兰给舒玄成使了个眼色,忙上前打着圆场。
“二郎这是不好意思了,娘别生气,他昨夜出门访友极晚才回来,今晨又起得早,这身体也不太舒服。这猛然一提这事,还没反应过来呢。”
沈氏冷哼了一声,接下了毓兰的台阶。毓兰忙命戏班子重新唱了起来,以冲散这弥漫硝烟的空气。
舒玄礼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宋璋看得忧心,却又不敢再说话。
舒玄礼见她果真不再劝阻自己,更是气闷,喝的头晕目眩起身扶着小厮往后院去醒酒。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
舒玄礼头疼得厉害,一边走一边捶着脑袋。
小厮不知所云,“郎君你说谁要哪样?”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他胡乱说着诗句,小厮无奈扶着他,“您说的什么跟什么呀。少夫人一片心全在您身上,哪儿什么照沟渠,无情恼了。”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呕......”
“哎哎哎,郎君你别吐,你别......”
小厮怅然一声,捏着自己的衣角,看看舒玄礼又看看自己,“我这可是春桃新给我做的衣裳,唉——您在这等我会,我换身衣服再给您拿双鞋子去。”
舒玄礼斜靠在柱子上,顺手摘下一株芍药,看着傻笑。
“阿璋...阿璋,你别生气......”
“表哥?表哥......”
舒玄礼迷迷糊糊望去,“阿璋。你可算追来了,我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眼前的“阿璋”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笑吧,只要你不生气就好。你不生气,我就不生气了,我只是想你对我坦诚一些,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
“阿璋”将他扶了起来,“你喝得太多了,我带你回去休息。”
舒玄礼乖乖靠在了她肩上,挽着她的手踉跄着往园子深处走去。
宋璋瞥了一眼身旁的座位,又看了一眼玉蝉空着的坐席。附耳对明心道:“我出去找找郎君,若母亲问起就说我更衣去了。”
“哎。”
经过回廊,几个丫鬟坐在一处编花篮,宋璋道:“看见二郎了吗?”
小丫鬟脱口道:“二郎君跟着表小姐......”
一旁的大丫鬟脸色一变,拉了拉小丫鬟,她方道:“二郎君酒醉头疼,回文墨轩歇息去了。”
宋璋一路走到文墨轩,丫头小厮们都趁这机会偷去前厅看戏,只有三两个懒的乐得在房里睡觉,谁也没察觉她的到来。
然而越是安静,她的心就越是不安。
她一路疾行走至文墨轩,却听得细琐之声从观雨堂传来。
两扇大门悄然推开,外间只有一个炭炉,一个盂盆。而幽香渐渐从里间飘出,充盈着整个屋子。
清脆的水声时时传来,她紧绷着心神,拨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帷幕。
男子与女子交叠的衣物、她送给他的香囊、她亲手做的鞋子......
走至最后一层帷幕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挑起,接着却先有一双手拉住了她。
玉蝉穿着一件素衣,长发披垂,脸色微红,脚上还带着水珠从里面走了出来。
“嘘,玄郎头疼得厉害,才刚刚睡下。”
宋璋冷冷甩开了她的手,就要往里面走去。
玉蝉拦在了她面前,“怎么?你不相信?”
“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笨,又或者说你是高估了世间男子的秉性。”
“你的玄郎温润有礼,守身持正,高洁得就像那枝头含苞的玉兰花,所以绝不会背叛你,看上我这等俗气的女子。”
玉蝉嗤笑了一声,“任凭他是谁,总归是男子,是男子就有恶欲。借酒催发,泪洒懊悔,字字恳切,实则都是放屁。”
“他口里是念着你的名字,或许把我当成了你,这一切便理所应当了,可是他想的究竟是什么....谁知道呢?”
玉蝉挽起衣袖倒茶,泠泠的水声萦绕耳畔,手臂露出的红痕斑斑点点,刺痛着宋璋的心。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输了。”
玉蝉笑着将茶水递给了她,一字一句道:“木已成舟,舒家少夫人的位置我坐定了。嫂嫂,你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宋璋接过那杯滚烫的茶,青瓷底面倒映着女子冰冷的神情,良久她忽而笑了笑,“妹妹,你的这种伎俩我三年前就用过了。”
她说着忽而抄起手中杯盏朝帘后砸了过去。
茶水穿过帘幕洒在帐内,发出咚得一声响。
宋璋静静看向玉蝉,扯了扯嘴角。“玄礼酒量极差,醉后只管昏头大睡,从来不省人事。是决计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事的。”
玉蝉被拆穿却也毫不尴尬,“即便没做什么,却也真真切切共枕而眠,肌肤相亲。表哥是正人君子,我名节已坏,依照他的性子,难道会弃我不顾,任我受辱而亡?”
“你就非要与我作对?”
长甲嵌入了手心,怒恨从心底油然而生,浮现眼前。
“是。你从小命带七杀,煞气凌人。克死了你父母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克表哥。是个灾星也就罢了,偏偏心机深沉,精于计算,当初陈家收养你做儿媳,你却害死了他家小郎君,还勾引了表哥为你忤逆姨母。
表哥心思单纯,哪里想得到自己费劲取回来的不是什么柔弱善良的白兔,而是满腹坏水的毒蛇。”
“嫂嫂,骗来的东西,终归是要还回去的。与其最后撕开真相,血肉模糊,不如现在抽身,还能保全一点美好的回忆。”
“这些是母亲告诉你的?”宋璋没有像之前一般激动,而是静静地看着玉蝉。
她发现玉蝉好像每次都在试图激怒她。
“姨母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但她说不要紧,她看中的不是门第之别,而是品行心性。心性不端之人即便门第再高,她也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玉蝉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宋璋,手中随时准备好将收妖袋抛出,让她现出原形。
宋璋笑了起来,自在悠闲地喝着茶。
“母亲一向不喜欢我,她觉得我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嫁到舒家,必定本事不小,工于心计。”
她看向玉蝉,抬首间带了几份自得,“我在陈家整日伺候那痨病的小郎君,喂饭送水擦身按摩,我出门必得带他出门,他在床我必须在屋里。满屋子的药味,暗不见光。
我的日子也同他埋了一半到土里。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过这样的日子?”
宋璋道,“我以将来要照管家中生意为由吵闹着要去陈家族学上学。我知道那是我唯一摆脱这种日子的机会。起初我只是想找个好拿捏的蠢货,嫁给他,哪怕为妾为外室,只要有金银财帛,有好日子过,我都不介意。”
玉蝉鄙夷道,“所以你就挑中了表哥。是,他这样正直温良之人的确好拿捏。”
“我没想到他竟想娶我为妻。”
她在族学中与外男私会,一夜未归之事被陈家得知,险些将她打死。她派人去舒家门口等消息,却再无回音。她以为他要像那些公子哥一样口上应着,到了动真格就躲得远远的。
她等了两天,等到以为没了希望,却听见堂前传来舒家给她下聘的消息。为了娶她,他在雪地跪了整整两日,至今昏迷,沈氏为了儿子的性命着想,不得已匆匆派人下定。
婆媳尚未见面,这梁子便先早早结下。
宋璋将玉蝉碗中茶水倒在炭炉中,烟火缭绕,呲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丹蔻握着金匙,微微颤抖,分洒茶叶。微不可查地,粉末从指尖悄然散落,融化。
她将茶递给了面前之人。
“你们总觉得我算计了他,配不上他。可又有谁能像我这般全心全意地对他?小到他的日常饮食、衣物、起居,大到他的学业功名,我全都亲自过问,操心忧劳。
他爱喝什么口味,什么温度的茶,用什么茶盏,配什么点心,点心里放几分糖,我都知道。我比母亲更了解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他。”
玉蝉没动作,宋璋笑着接过茶先抿了一口,而后递给玉蝉。
玉蝉冷笑,“可他呢?他爱的是你吗?你在他面前百般欺瞒,万般遮掩。他可知他爱的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一捏就碎的假泥人!”
“如果他知道了你所做的这一切,知道了这泥人壳子里真正的模样,他还会继续喜欢你吗?”
宋璋斜着头,一手抚了抚鬓间的头发,拔下一只簪子来。一手晃了晃杯中的茶水。
“所以啊,那就让他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表妹……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