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众人上山的地方时玉蝉忽而停了下来,蒋无患闻声转过头,“玉蝉姑娘,怎么了?”
“蒋郎君你走得太快了,我想喝口水歇会儿。”
玉蝉鬓发散乱,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蒋无患道:“对不住,玉蝉姑娘,我光想着给嫂嫂拿药.....”
玉蝉俯身拿过水壶灌了两口,用袖子擦了擦下巴,继而笑道:“看得出蒋郎君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嫂嫂的郎君呢。”
蒋无患神色一滞,玉蝉笑道:“我说笑的,我嫂嫂人好,二哥也是正人君子,他们的朋友定然和他们一样热心。再说我虽然来的日子短,却看得出嫂嫂和二哥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我嫂嫂满眼满心都只有我二哥一人。”
蒋无患失笑,“这倒是,你家嫂嫂对你二哥的情意,就连瞎子只怕都看得到。”
他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玉蝉一眼,“不过你二哥也不相上下,你是不知道当初玄礼为了娶璋娘那个倔劲儿,那大雪天里,硬是跪了整整两天,你姨母要再晚点儿答应他恐怕就真冻死了。我还从没见过这小子这么有骨气,这么有魄力......”
玉蝉笑了笑,“死也要在一起,这份情意真让人动容。”
密林上空有群鸦飞过,一片羽毛悠悠落在玉蝉袖边,她捻起羽毛缩进袖中,它便化成一道金光,瞬时消失在指尖。
她撇了撇嘴角,已经到极限了,却还是无事发生。难道不是他们?
罢了,得过去看看了。
她忽而抬起头作出一副惊愕的样子,“蒋郎君,你听到了吗?”
“啊?听什么?”
“我刚刚听到表哥的声音。”玉蝉似乎很是担忧,“你没有听到吗?表哥好像在喊救命。”
蒋无患方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叫声,但是又好像没有,不过看玉蝉如此确定,他便也相信了她。
蒋无患想了想,“那片深林的确常有猛兽,说不准她们遇到麻烦了。这样,我先回去看看,你继续往回走叫咱们的人一道追来。”
玉蝉点头,“好!你快点儿,我马上就来!”
宋璋见那庞然大物飞来,便已做好了准备,狠狠将箭插在了苍鹰胸前,它振翅将她仆倒。蓄力再发之际,浑身是血的舒玄礼却不知何时冲了来用身体挡住了宋璋。
鲜嫩的猎物近在咫尺,却被另一人阻挠,苍鹰愤怒地在男子脖子上落下一爪。
“唔......”
黑暗温暖的怀抱中,宋璋听见身上人极力隐忍的痛楚,温热的液体淌进她颈间,濡湿了衣裙。任凭泪水倾泻,她怎么用力也再挣不开身上的枷锁。
“阿璋......”
“你身上...好凉啊......”
熟悉的虚弱声从头顶传来,她的心连通着咽喉犹坠千斤,如窒万刃,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热泪似岩浆滴落,余烬成烟。
炙烤......疼痛从心脏蔓延向头顶、双臂......
凉吗?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有快要被灼伤的炽热,身下干枯的草叶,身上的光滑的皮肉,都散发着炙烤的味道——
“阿璋,玄礼!”
在舒玄礼以为要命丧当场时,一只利箭穿透了鹰嘴,将它钉在了远处的树上。
熟悉的声音传来,蒋芸的手还在颤抖着,眼前一片林子都是血迹,舒玄礼的背上已经能看见猩红血肉之下的白骨。他若是再晚来一步,舒玄礼只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玄礼......”
蒋无患试图扶起舒玄礼,却发现无从下手。
还是宋璋又急切地唤了两声,舒玄礼才定了定神,微微松开了环抱她的手,但只一瞬,便卸了力倒在宋璋身上。
玉蝉带着下人们紧接着赶来,蒋无患与舒宅下人均围着两人包扎处理,一面哭一面议论。
“这么多血,少夫人和郎君不会死吧?”
“呸呸呸!别哭了,快点包扎,包好了还要把郎君和少夫人抬下山诊治。”
“今日是怎么了?哪儿来的畜生如此疯魔......”
玉蝉听着众人的议论,慢慢走到了树边。
斩妖之人,最忌讳以捉妖术害人,今日之事若叫师父知道了,免不了一顿责罚。只是她没想把人弄成这副样子,苍鹰由她驯养,最知分寸,最多趁乱叼块肉私吞罢了。今日竟仿佛中了邪,把这两人折磨成这副血肉模糊的样子,自己也被射成了筛子。
她将箭拔了下来,审视着手中苍鹰。
这支灰翎的是蒋无患的,这几支白翎的是舒玄礼在争斗过程中射进去的,似乎并无异常......
她想了想,聚集灵气在苍鹰体内流走了一遍。
射伤、擦伤、扭伤.....嗯?
灵气在鹰腹时顿了顿,玉蝉看向它,是毒伤!
不对!它的五脏六腑全都腐烂了,这鹰……不是死于方才蒋无患的那支利箭。而是在利箭穿喉之前,它就已经中毒了。
她低头闻了闻箭头,暗红色的血......
插入鹰腹的这只箭上除了鹰血,还混合了人血!
滴——滴——
漏声一点一点在无风的暗夜响起,鲜红的烛油一滴一滴落下。
刻漏数着男子所剩无几的生命,烛油落着两个孩子积蓄的泪水。
窗边的油灯摇摇欲灭,床上男子的视线也随之模糊又复清晰。红巾落在地上,飘在女孩的裙边,她垂眸蹲下身要去捡。
男子那双干瘦的手却拉过了她,“咳咳,阿璋,我刚刚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女孩儿点点头,“记住了,地契房契还有现钱都锁在匣子里,谁也不能给。”
“还...还有呢?”
女孩儿想了想,看了一眼身旁一同跪在床前的男孩儿,“照顾好阿弟,要盯着阿弟读书,不能让他淘气。”
男子摸了摸她的脑袋,“阿璋真乖。”
他对男孩儿招了招手,空洞的双眼中积满了泪水,“阿珏,要听阿姊的话,以后爹不在了,你们就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了,要彼此扶持,彼此......”
男子说着又咳了起来,阿璋抚着他的胸口:“阿爹别说了,我去给你端药来,吃了药就好了。”
女孩儿说着焦急地往屋外走,男子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别走,阿璋...别走......”
女孩儿回过头,满眼的血红便落在帷幔之上,两个孩子哭了起来,“阿爹!”
男子抬起冰凉的手抓住了两个孩子的小手,“孩子,好好...活......”
红烛落尽,白帷布满了整座府邸。
侍女给她戴上白色的花,穿上白色的丧服,黄麻腰带。
白色的纸钱在青白的天空中起落,她跟在小小的白人儿的后面,想到的却是挥之不去的红色。
“翠云,我要戴这个!”
女孩儿看着镜中发髻上的白花,指了指桌上的牡丹。
“娘子,你阿娘的丧期还没过,不能戴红花儿。”
女孩儿撇了撇嘴,“为什么不能!我就要戴!我就要戴!”
吵闹声惊醒了摇篮里睡着的婴孩,他皱着小脸大哭起来。
侍女无奈要将花收起,“娘子,真的不行,你知道丧期是什么吗?你戴红花你阿娘会不高兴的。”
“我不,阿娘最喜欢给我戴花儿了,阿娘才不会不高兴!”
女孩儿皱着眉头要去抢,“给我!翠云,我就要戴......”
啪得一掌落在女孩儿脸上,脸上一阵麻痹,接着鼻子里热流涌出,一滴一滴的血落在女孩儿的鞋面上。她大哭起来。
“呜啊啊——呜呜呜——”
“娘子不哭,娘子不哭。”侍女不知所措地安慰着。
男子与语带愠怒:“你还有脸哭,今日是你阿娘的头七,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吗!”
死亡是什么,头七是什么,三岁的女孩儿的确不明白是什么。
春风穿树而过,梨花送悲,悠悠停歇鬓间。
她现在明白了,死亡就是离别的意思。母亲三岁与她离别,父亲在她十岁这年又离开了她。
她不想和他们分别,可是任凭她苦苦哀求,终究无法挽留......
“二弟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死了啊——”
“现在就剩这两个半大的孩子,没爹没娘,以后可怎么是好——”
“都是命啊,这一家子,死的死,病的病。我看是有点说头。”
“什么说头?”
“阿璋呐,还在肚子里时候那算命师傅就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八字带煞,克夫克父。当时二弟媳妇还不信,当即就挂了脸,你看看后来,还没到三年去了吧?”
“那不是生阿珏难产么,你这张嘴啊,少胡说吧,这两孩子多可怜呐。”
一阵又一阵的风将女孩儿的眼泪吹干,漆黑的瞳孔吹得生疼,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不能生气,不能哭闹。
阿爹说了,要忍,忍到阿弟长大。忍到自己有了夫婿,有了子女......
她拼命地睁着眼睛,可是好干,好痛,狂风像刀子一样在她的眼睛里搅动,翻滚,她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模糊过后,却是残酷的寂静。
“阿璋啊,别难过,伯母知道这不怪你。这都是命啊!”
“谁能想到,这好好儿的过个元宵,阿珏就偷跑出去了呢?已经找了三个月了,东流就这么大,恐怕是找不到了。”
女子一边拭泪,一边蹲下身将女孩儿抱进怀里,“你一个女孩儿往后当不住家,就让伯母照顾你好吗?”
女孩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手里攥着的木剑。
她亲手给阿珏刻的剑。爹死了,族学里的孩子都笑话他是没爹的孩子。她说他还有阿姊,阿姊一样可以保护他。
她盯着他写字,看书,像爹那样督促他学习,像娘那样照顾他的衣食。
为什么?她明明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跑出门?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
少女穿着大红的衣服,坐在大红的帐子里,拿着血红的帕子,一手扶着男孩儿的背。
“对...对不起......” “咳咳咳咳——”
一身新郎打扮的男孩儿脸色苍白,乌唇带血,虚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我这样,也不想祸害别家姑娘,可是我阿娘...咳咳咳咳——”
他咳得说不出话,推开女孩儿伸向床外,咳完一阵才又躺下来,“我阿娘非要给我娶个媳妇,说是能...能治好我的病。他们说这叫冲......冲......”
“冲喜。”
少女淡淡道。
“没关系,你借不走我的运,我也冲不了你的喜。”
她垂眸,熟练地将帕子扔在铜盆中,又拿了一块帕子为他擦拭。
“我大伯母没告诉你娘,我命中带煞,只怕我会先克死你。”
男孩儿愣了愣,一时顿在了原地。
灯火葳蕤,少女面庞稚嫩,那双瞳孔却似深井寒潭,枯朽无波。
看着他呆滞的模样,那冰冷的面孔忽而展开了笑容,“骗你的,放心吧,你死不了。”
男孩呆呆笑了笑,那双深凹的眼睛,苍白的脸,与记忆中男子的脸逐渐重合.......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阿爹的命运,也看到了她的。
铜镜照映着女子红润的脸庞,远山眉,金箔钿,鹅黄云......
丹蔻衬素手,绿衣红头鞋。
女子勾了勾嘴角,放下盖头,忽而一阵颠簸,手中铜镜摔在了地上。
侍女掀开车帘,忙替她正好头冠,“娘子没吓着吧,都是那陈家太蛮横,大喜的日子看见婚车还往这儿撞。那棺材直直往这走呢,多不吉利呀!“
“陈家?”
“就是城东新安巷那家,他家那个肺痨的小郎君昨夜病死了,今日发丧,偏赶上咱们的喜车......”
女子手里刚捡起的铜镜再度从手心滑落,她掀起车帘一角,震天响的唢呐吹奏着欢快的乐曲,另一头却是漫天白纸,哀戚无声。她握紧了手心,仿佛听见脚边那块铜镜一点一点崩裂,化作一块一块的碎片,随风飘起,化作刀片,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而,狂风乱作,那刀锋一转,却狠狠扎进了舒玄礼的心口。
当啷一声,药碗打翻在地,惊醒了睡在床头的侍女。
“娘子你醒了?”
女子长发披垂,鬓边发丝黏在脸颊和额头,双手撑着床沿,呆呆坐着。目光中满是惊恐。
明心拿了一张干帕子替她拭汗,“怎么全身都是汗,娘子是做噩梦了么?”
明心握着宋璋的手,温声道:“娘子别怕,蒋郎君射死了那畜生,已经没事了。”
宋璋恍若未闻,猛地拉住明心:“郎君呢?郎君怎么样?”
“郎君......”明心低下了头。
宋璋的心抽了抽,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可怕的诅咒,那片白色、红色,血腥的味道,全都如巨浪席卷而来,如堕深渊,如溺暗水。
她害死了他?
她又害死了她最后一个亲近之人,爱护之人......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总要牵累他们!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你别哭,你可千万别哭。要是老夫人听见了,定要骂咱们咒郎君死呢。”
宋璋指尖微微一动,抬眸看向明心,“什么?”
“大家都没事,就郎君伤得最重,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儿好皮。蒋郎君是外人,又是他救的郎君,表小姐他都不在场。这火不就冲着您来了吗?”
宋璋听得不耐,抓住明心的手,攥得她生疼。“郎君没死?”
“大夫说还好救治得及时,止住了血,不然就是当场毙命了。不过现在还是用药吊着,郎君昏迷不醒,若过了明日还不醒,就救不了了。”
宋璋闻言立刻起身朝外走去,明心一边追一边劝:“娘子,娘子不能去。老夫人说了不许您去看郎君。”
“娘子,您的伤还没好呢——”
“娘子——”
宋璋的脚步猛然停住,女子手里端着药碗,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
“嫂嫂醒了?”
宋璋没再与她寒暄,只是要往里走,玉蝉却身形一转,拦住了她。
她抬眸,冷冷看向了眼前的女子,“让开。”
“鞋子还没穿,衣裳也没披......”她忽而掩袖轻笑,意有所指道:“嫂嫂是忘记这里还有旁人在了么?”
宋璋顿了顿,敛了一身煞气,声音透着虚弱,“我知道老夫人有命,表妹也是为难。可玄礼生死未明,我心中实在挂念。表妹让我进去,一切罪责由我承......”
“不为难。”
宋璋松了口气就要往里走,“多谢表妹......”
玉蝉却忽而一把推开了她:“我本就不想让你靠近表哥。”
女孩倾身弯腰,笑容在眼前绽开,“嫂嫂,表哥是我的了。”
宋璋笑意瞬时凝固,手臂碰撞的剧痛仿佛失去了存在,她跌坐在门外,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扇关闭的大门。
崔玉蝉......
女子的笑脸不断在眼前放大,她的声音重复在耳畔......
单薄的素衣下有红色渗出,钻出层层纱布,渐渐洇开,一片一片深浅绽放,如红药染血,妖丽诡艳。
玉蝉抱臂靠在窗前,嫌弃地挥了挥手。
满屋子的药味......
她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满地的芍药。满地红芍,似乎都是宋璋的喜好,下人们说郎君和娘子的定情之物就是这红芍,所以娘子喜爱。又因娘子喜爱,所以郎君在书房、所居院落都种满了芍药,这红芍更是两人亲手所种。
她勾了勾嘴角,倒是伉俪情深,只可惜枕边非人,飞来横祸。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妖,依照方才那宋璋的神情,若真是妖,必定拼了命也要护住舒玄礼的。生死关头,哪还管什么暴不暴露。
可是那支箭明明是宋璋划破,沾了她的血,苍鹰中毒,腑脏溃烂,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血所能做到的。
她手指一勾,折取了一株红芍,在手里打着转。
忽而,手中的芍药开始一瓣瓣凋落,迅速焦枯.......
火焰从干枯的花瓣中生出,萦绕于指尖。
灼烫从手指处传来,花瓣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化为灰烬。
这气味......
玉蝉猛然回过头,看向门外。
影影绰绰间,那具单薄的身姿依稀可见。
她眼中一定,手心生出了金色的光圈。
是妖的味道——
终于又再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