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春日的太阳总是这样,不热不冷,照在薄薄的嫩绿春衫上,金色与绿色相融,泛着蝴蝶鳞羽一般的光彩。玉蝉穿了一件扎眼的粉霞雀闹枝纹窄袖衣,下着月白襦裙,背着弓箭,两髻间红丝带迎风飘扬。
见蒋无患的目光落在玉蝉身上,宋璋于是介绍道:“四郎,这是我们家的玉蝉表妹,她刚到东流闷得慌,所以把她叫上咱们一块儿。我们两个来不搅扰你们兄弟吧?”
蒋无患揶揄地看向舒玄礼:“怎会搅扰,春光正好,徒有美景而无佳人,岂不乏味。何况我知道,若嫂嫂不赏光,玄礼也是叫不动的。”
宋璋低头似有羞怯,舒玄礼却接着蒋无患的话笑道:“这离春闱也没几个月了,你小子整日在外游荡,本确实不愿应你,我是想着初春寒凉,得为阿璋猎几头狐狸作披风才来的。”
“我可比不了你,少年奇才,连中两元。这是天分,求也求不来。我要能进三甲就算祖宗保佑,若不能在县里做个举人老爷也不错,所以该学学,该玩玩儿。”
舒玄礼道:“你快别自谦了,快说说,今日咱们怎么比?”
“看嫂嫂怎么说?”蒋无患颇为自得道:“我的箭术可不吹嘘,饶是你们三个一组我也不在话下。”
宋璋道:“不占你便宜,咱们两个人一组,玉蝉和四郎,我和玄礼,今日无论怎样,也都不算我们家输。”
“我听嫂嫂的。”
“那表妹呢?”
宋璋扭头看向玉蝉,女子手指缠着自己腰间的衣袋摩挲着,正盯着舒玄礼出神。
山野之间灵气最清新,最易分辨妖的气味,她在这冷风里吹了许久,并未闻到那晚的妖气。
这个宋璋看似温柔,但她总觉得这人怪怪的,不过也不一定。妖类善于伪装,极难辨别,说不定看起来最正常的反而是妖。她将目光投向了舒玄礼,天生奇才,温润如玉,爱护妻子,友善朋友,这两天听着府里的丫鬟说来下来,这人简直完美到可怕......难不成是扮猪吃老虎?
“玉蝉表妹在想什么呢?”
耳边的声音拉回了玉蝉的思绪,“啊?哦,我也都听表嫂的。”
宋璋眸色微暗,但只一瞬便迅速恢复了神色,微笑道:“那我们就分头出发,一柱香后回来,看咱们谁的猎物更多。”
“分头行动?”
玉蝉似乎这才开始思索她方才的话,“这林子这么大,野兽众多,分头行动,怕是不太安全吧。”
她若是离开,就看不到一会儿要发生的好戏了。而且苍鹰毕竟是畜生,若一时斗狠伤了人,她在现场也能把控把控。
蒋无患闻言笑道:“跟着他们才是不安全,我的箭术,那是飞禽走兽,百发百中。”
“不过表妹初次涉猎,若是害怕一起走也无妨。”他挑眉看向舒玄礼,“玄礼,你说呢?”
舒玄礼尚未说话,宋璋笑了笑道:“表妹说的有理,那就一起吧。”
四人骑马并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远处一只兔子时隐时现,在草丛里跑着。
蒋无患当即拿着弓指道:“哎哎哎,是兔子!”
他转头兴奋地看向众人,却见玉蝉宋璋二人一边打马一边出神,只有舒玄礼听了去看那兔子。
蒋无患低声道:“哎,不是嫂嫂喊我出来玩儿的么?怎么你夫人和你妹妹魂不守舍的?”
舒玄礼闻言也看向左边马上二人。
马蹄踏踏的沉闷声像蚊子一样在宋璋耳边嗡嗡,她原本轻快的心丝毫振奋不起来。蒋无患除了家世比舒家稍微差一些,样貌、才学、哄女人的本事都是其他女子易于倾心的。她都把事做到了这个份上,这个崔玉蝉竟还在痴心妄想。今日这满林的绿叶晨光本是她和舒玄礼独享,可如今却多了旁边这位碍眼的存在......
余光中,一抹红裙飘扬,玉蝉一手扭着衣带,缠了又松,松了又缠,一手拉着缰绳。
她一根手指头就能炸出一片猎物来,偏偏还得配合这些男子观赏开屏。究竟是谁给他们的自信?她瞥了一眼一旁那个清瘦柔丽,仿佛风吹就倒的身影......嗯...大概是这位贤惠的表嫂这种。
远处窸窸窣窣的一只白兔窜过,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前路。现在还是这北山入口处,地势开阔,骤然放鹰只会惹人怀疑,只能等到他们游荡到深林。
她有些不耐地摩挲着手里的弓箭,不是说比赛吗,这群人磨磨蹭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进深林!
“阿璋,那只兔子可好看?”
舒玄礼见宋璋心不在焉,猜想是她身体柔弱,不经车马颠簸,因放慢了动作,与她并排。
宋璋回过神,看向那兔子,点了点头。
舒玄礼笑道:“那我给你射了来做兔毛垫.....”
他说话间,忽听耳边嗖得一声,一只利箭离弦,二人口中的兔子被射在树上惊恐得瞪着眼睛。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玉蝉,舒玄礼笑意凝固在嘴边,蒋无患先是惊讶而后笑了起来,“玉蝉姑娘,好箭术啊!”
玉蝉仰头勾了勾嘴角,下马上前将那兔耳上的箭拔了下来,众人亦下马跟随查看。
“嫂嫂,这兔子我送你,回去养着玩儿吧。”
她将兔子扔进了宋璋马边的网兜中,拍了拍手上尘土。
一只兔子而已,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想送送就是了。耽误她捉妖。
宋璋看着转过身去的玉蝉,愣在了马旁。
这丫头什么意思?挑衅她?玄礼方才说要送她的兔子,她宁可自己先夺了来也不让玄礼送她,这是毫不掩饰她对自己的敌意了......
“不是说要比赛吗?我可是已经替嫂嫂得了一只猎物了,二位兄长最后可别比我这个女子还不如——”
玉蝉已上了马,夹紧马腿扬鞭,一边放话一边率先往前面深林跑去。
蒋无患瞬时来了兴致,也紧追着玉蝉往前跑。
宋璋正想开口便见舒玄礼回头看向她,眼中显然也有欣悦之色,“阿璋,咱们也走吧,我倒要让四郎看看到底咱们谁更厉害。”
宋璋吞下了想让他留下的话,扬起笑容,“好,咱们走。”
几匹马儿在树林中驰骋,宋璋的手日常养护的好,与舒玄礼出来射猎要么与他共乘,要么他陪她漫步,所以未曾像今日这般急跑。任凭粗糙的绳子在手心摩擦出一道红痕,她却并不减慢速度,反而拉紧了缰绳,与舒玄礼并驾齐驱。
冷风如刀划过脸庞,她余光所及,男子的注意全在前方的树林中,又或许...在那个红衣女子身上。无人注意到身旁女子柔顺的鬓发下冷冽的眼神,长风猎猎,她从心底钻生出一个念头——不可以再这样失控下去,她要像勒住这匹马一样,勒住他.....
宋璋抬头,看着前方意气风发的女子,缓缓扬起了手中的弓箭。
“啊——”
女子一声惊呼,从马上滚落下来。受惊的马与人都无状地惊叫着,马蹄险些踏在宋璋身上。先是胳膊着地,然后耳边嗡嗡作响,剧痛慢慢传至全身。豆大的泪珠直接撒在草地里。
“阿璋!”
舒玄礼看见身旁女子坠马,急急掉转马头几乎是跳下来飞奔向宋璋,不顾即将落下的马蹄,他将她护在怀里。蒋无患和玉蝉接着都掉头下马,安抚定了那匹疯马。
“这可是玄礼从小骑的马,最是温顺,怎么今日突然发疯了?”蒋无患一边检查,一边道:“马腹倒是有好几道鞭痕,似乎是破了皮。”
宋璋扶着胳膊,试图站起,却痛得直掉泪花,“是我方才太用力了。”她似乎有些羞惭,“我马术不好,追不上你们,所以打它有些用力,这才让它受了惊吓。”
妻子的衣袖和裙摆都被磨破,脸上也带了砾石擦伤的血印,舒玄礼顿时心生愧疚,“都是我不好,只顾着玩乐,忘了顾及你。”
“这怎能怪玄郎?是我骑术不精,反搅扰了你们的兴致.....”宋璋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的,这里离西南口不远,我回马车等你们,你们去吧。”
舒玄礼道:“什么没事,你的手臂都脱臼了,还有这脸上手上的血痕瘀伤,得马上处理。四郎不是外人,今日玩不了改日再约就是,我带你去医馆诊。”
“可......”
“可是嫂嫂的手动不了,脚也摔着了。这儿离入口远着呢,我看这样。二哥在这儿陪着嫂嫂,我和蒋郎君骑马回去找人来弄个软轿把嫂嫂抬回去。”
蒋无患点头:“我的马车里有药,一会儿一并带过来,玄礼,嫂嫂,你们就在这安心等着吧。”
蒋无患疾驰回走,玉蝉紧随其后,袖中右手悄悄拿出一张符纸,抛向了上空。
一道金光闪过,即刻消失在交叠掩映的深林上空。
舒玄礼用沾湿的帕子小心点拭着宋璋脸上的伤口,女子忽而睁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
“玄礼,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舒玄礼听了听,只有马蹄踏过落叶的声音。“什么声音?”
“是什么东西扑闪的声音,还有一股奇怪的气息……”
宋璋和舒玄礼抬头,一只巨大的鹰睁着血红的眼睛,张开翅膀盘旋而下,以极快的速度现在他们眼前。
——是苍鹰!
舒玄礼心中一跳,拉起宋璋,“阿璋,快走!”
他正要驾马,那鹰却已追了上来。他用弓箭抵挡着,它只停留了一瞬便转换了攻击目标,朝着他身后的宋璋抓去。
宋璋本就受伤,此刻无力抵抗,一道巨大的口子绽开在手臂。因见了血,那鹰仿佛更加兴奋,围着女子打转。
舒玄礼连发三箭朝着鹰射去,试图转移鹰的注意,那鹰感受到背后袭击,长叫一声,红着眼睛直直朝舒玄礼飞了过来。
“阿璋,你先走,去找无患他们。”
他不停在地上翻滚着抵挡鹰的袭击,试图暂时让它停留,这鹰却只抓了两回便又往宋璋方向去。
“我的腿受伤走不动,玄郎你骑马去,我来拖住它!”
宋璋此刻却全然不见了惧色,盯着那鹰的眼睛,拿起了弓箭准备应敌。
舒玄礼咬牙,持着箭追了上去,一把插在了鹰的翅膀上,它仿佛被激怒,这才转头攻击自己。
尖利的爪子抓得皮肉翻飞,背上手上被血浸染,密密麻麻都是爪痕。可它叼了几口肉就试图飞走。
他只得徒手去抓它的翅膀,继续激怒它博得关注。
这鹰不对劲,为什么只盯着阿璋?
远处男子血肉模糊,宋璋看得肝胆欲裂,一瘸一拐忍着剧痛朝他爬来。
“别过来,阿璋!”
男子的呼喊,她充耳不闻,那鹰不知发了什么疯,林中这么多野兽不抓,竟冲着人来,似乎要致人死地,再这么下去,玄郎会被它咬死的!
偏偏她的腿不争气!早知方才便不该自伤!
饶是强行忽略手上腿上的剧痛,她也依旧爬不起来,只能缓慢匍匐着,眼睁睁看着男子被苍鹰虐杀。
不,那是她的玄郎,玄郎不能死!
她放弃了挣扎,一边看着男子,一边捡起了地上的箭矢。
舒玄礼已不再痛呼,背上一块肉被鹰生生咬走,却咬紧了牙关怕被妻子听见,他不断朝她挥着手,示意她离开。
宋璋收回了目光,咽了咽口水,继而握紧手中箭矢,下定了决心。
粗糙的箭尖割开皮肉,嘶啦一声,鲜浓的血液争先恐后从绽开的皮肉中涌出,
一股异香飘入鹰的鼻尖,它抬起了头看向了对面那个女子,喙尖尚在滴血。
宋璋注视着它,双腿有些发软。但看向男子后,又颤抖着割下一又道口子。
血液低落在地,鹰张开了翅膀,朝她飞去。
舒玄礼明白了她的意图,目眦欲裂。
“阿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