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到离州,需穿过整个益州府一路往西北方向行。
益州万顷平原,素来有天下粮仓之美誉。李若琳幼时就听她祖父说过,益州富天下足,正因如此,也格外显示出离州的重要性来。她听着英雄的故事长大,知道无数人埋骨此处为的就是不叫北夷人践踏国土,老侯爷沈桢就葬在这里,隔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与另外一边的北夷遥遥相望。
魂兮归来,佑我家邦。
那时候她十一岁,依旧天真不知愁,不知道仅仅比她大四岁的小侯爷沈峥已经领兵上了战场,只知道隔着窗框望见祖父的眼泪,头一回发现那如山一样巍峨的背影也有了几分落寞。
他纵横一世,是非功过本不该由李若琳来评说。可李若琳总觉得他的结局不该如此,他也有过安定天下的宏愿,也曾想过为百姓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是一步踏错步步错,最终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不知怎的,她距离离州越近,就越会想起这些。年少时光倏忽而过,一转眼就连春光都老了。李若琳强忍心酸默默祝祷,倘若祖父在天有灵,请保佑我早日寻到兄长,保佑我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平安喜乐。
她眼眶酸涩,转过头想压制情绪,一转眼正撞上方知微担忧的眼神,忙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夸大口型用气声问道:“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枕在他肩上的方如惜。
方如惜活了一十六岁,还是头一回出远门,开始时还兴奋异常,可过了没多久就觉出不对来。她不曾坐过这么久的马车,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晕马车,坐上去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头昏眼花,两个时辰就已经晕得昏天黑地。
方知微为了照顾她,几乎是逢茶馆就停,逢驿站就歇,就这么走了一个半月走到雪都化尽了也没能走到离州。这会儿眼见方如惜似乎是又难受起来,李若琳探出头看了看外头不远处的客栈,低声问方知微道:“要不今日就到这儿吧?”
方知微闻言伸手谈了谈方如惜的额头,也颇无奈道:“那就到这儿吧。”
他俩说话声音并不算大,却还是将方如惜吵醒。她面色苍白,语气也虚弱,却还是很坚持:“我无妨的,我们继续走吧。”
“不早了,住下吧。”也不知方知微有意宽她的心还是当真这么想的,他语气不容置哙,扶着方如惜就要下车。
李若琳赶忙去接,叫方知微自去安排。方如惜站都站不住,只好半倚在她肩上:“要不你们就把我放在这里吧,等到开春了再叫人来接我也使得,这样走下去也不知几时能到离州?届时哥哥要怎么同方大人解释呢?”
她满面忧心,显然是暗自想这事想了许久了。李若琳摇摇头:“别胡说了,我们怎么可能舍下你不管呢?离州也不远了,再坚持坚持就到了。”
她嘴上敷衍着,注意力却早已经被旁边另外一队人马吸引了。这队人大约三十有余,各个身高七尺虎背熊腰眉头紧皱,聚在一起颇有气势。可最奇怪的是为首那位,面色黝黑神采飞扬,年纪看上去倒比身后众人小了很多,也不似那些人有杀气,倒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他身后诸人皆不敢作声,他却像是浑然不觉,只似笑非笑地盯着方知微看。
他目光这样直白,方知微自然也有所察觉,但却依旧目不斜视与那客栈掌柜说话,并不曾看那位公子一眼。
李若琳想不通这是仇家还是故人,只好跟在方知微身后,眼见那公子的视线从方知微脸上落到她和方如惜身上,她忙不迭伸手遮住了方如惜的半边脸。
方如惜吹了半晌风,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只是大脑依旧一片空白,意识也昏沉,自然没反应过来李若琳要做什么,只觉得眼前突然没了光亮,便懵懵懂懂地问她:“阿嫂,怎么了?”
李若琳还没回答,对面的公子倒先挑了挑眉,像是对这个称呼有些讶异。
他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李若琳还没来得及看清,视线就已经被方知微隔绝了。方知微站在他二人中间,低声轻咳了一下示意李若琳:“走吧。”
李若琳还没开口,那店小二就已经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引着他们往二楼走去。
这客栈不算大。益州府繁华富饶,方知微出手又阔绰,住的地方条件都很不错。只是越往离州方向走,可供他们选择的地方就越少,周遭环境也渐渐显示出几分寂寥凋敝。那小二引着他们到了二楼尽头,指着最靠里的两间:“就是这儿了,您三位请。”
两间?李若琳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同那小二道谢。
这一路走过来,他们三个还都是各住各的。方如惜之前还奇怪,他二人已经成了亲却为何住一间房,被方知微以车马劳顿需要休息敷衍了过去。这会儿见只有两间,李若琳心下也有几分疑惑,可一想起方才楼下见有那么多人,倒也了然。她想当然以为自己要同方如惜同住一间,推开房门跟着方如惜就要走,却被方知微一把拽住。
她毫无防备,被方知微这么一拽,顺着他的力道便向后仰去,又被方知微拦着后腰扶了起来。她正觉恼怒要同方知微问个明白,就见方知微做出一副温和羞涩的样子看向方如惜,“我同你阿嫂有话要说,你一个人住行不行?”
“自然行,往日也都是我一个人。”方如惜一脸了然地看着方知微:“你想阿嫂就直说,嫌我碍事也直说。”
她撅着嘴撒娇,故作生气地关了门,留着一头雾水的李若琳跟着他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
“怎么……”“了”字还没问出,李若琳就被他捂住了嘴抵在了刚关好的门上。方知微压低声音问她:“你认得楼下的人吗?”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李若琳已经很了解他的性情了。方知微此人话不多,但做事却很有条理,她有疑问时也愿意同她耐心解答,无话可说时也不强求。所以当他提出要与她一间房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方知微的反常,却不想他反常至此。
李若琳仔细在脑子里回想了一遍,摇摇头示意方知微放手,“我应当是没见过的。”
“应当?”方知微神色轻松下来,引着她坐了下来,“你再仔细想想。”
“我确实没见过。”李若琳依他所言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脑子里却始终没有类似的身影能同底下的人对上号,“是不是有人识破了我的身份要来追杀我了?”
“应当不会。”方知微犹豫了一下,“想必是冲我来的。”
“我倒是觉得那位公子眼熟,可我也记不得我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他了。”他眉头紧锁,自去替李若琳斟茶,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问李若琳道:“你瞧着那伙人像什么?”
那些人身高体型气势都不似普通百姓,自然也无怪李若琳会往追兵身上想,她试探地问方知微:“官兵?”
“我也觉得有几分可能。”方知微点点头,又补充道:“也有可能是土匪。”
“总之无论是谁,今夜必然不太平。”
他们这一路没少露财,而大燕这几年灾祸不断,就算是最富裕的益州府也多了不少流民乞丐,强盗山匪更是数不胜数,被人盯上也是意料之中。
李若琳一听就着急起来:“那怎么办?”
“不能放如惜一个人了。”她说着就要转身出门:“干脆先下手为强,我们先行报官把那些人拿了再说。”
“无凭无据的,你如何报官拿人?”方知微对她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颇感头疼,赶忙将她拽住:“放心吧,我觉得还是官兵的可能性更大。”
李若琳看着他,不知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不是说了么?我似乎在何处见过那位公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示意李若琳坐下,自顾自说道:“我既见过他,又不曾同山匪流寇打过交道,那想必是我猜错了。”
“可万一你猜对了呢?”李若琳仍不放心:“那放如惜一个人岂不是太过危险了?”
“若是山匪,自然要图财,图财不成才会去害人。既要图财,那必然要来当家做主之人谈判,自然要来寻你我,寻如惜做什么?”方知微慢条斯理道:“总不能绑了你我,叫如惜来赎吧。”
理虽是这个理,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别扭异常。事关至亲之人安危,正常人皆是关心则乱,他倒好,一派老神在在,倒像是全然不把方如惜的安危放在心上似的。李若琳想到此处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可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并无立场指责他,又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方知微见她垂眸不语,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了。他不欲同她辩解剖白,只自顾自往下说:“既然不是山匪,那便是官兵或者哪户人家训练过的打手或者家丁。”
“你的真实身份虽不能大白于天下,但也不会再有人追着你不放了。你若是不认得他们,那想必就是冲着我来的。”
“可是也奇怪了”,方知微话锋一转:“我近些时日除了谢大人,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兴许就是路过的,看你财大气粗没忍住多看两眼吧。”李若琳听见他提谢渺就没好气,可说完后却突然灵光一闪:“会不会是你爹派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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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