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李若琳不知他在顾忌什么,估摸着这样的距离方知微与方如惜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停下脚步道:“路途遥远,我们还要赶路,就请你长话短说吧。”
谢渺听见她泾渭分明的“我们”和“你”,心里忍不住难过,却还是强打起精神道:“当日我同方知微也达成过协定,他将你救出,我替他借永宁侯府之势认祖归宗。可他如今弃了我同他的约定一心要你,想必是改了主意,要带你去那虎狼窝……”
“我知道。”李若琳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总觉得他有挑拨离间之嫌,遂不耐地打断了他:“可这是我和他的事情,这些都同你没有关系了。”
“我不是蓄意挑拨……”大约是谢渺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将他打断,先是愣了一下,眼眶随后便红了。他不想在李若琳面前哭,只好低下头去掩饰,好半天后才抬起头嘱咐道:“我只是觉得,方知微也同样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思,同样也会执念太过伤人伤己,我是担心你。”
李若琳正想说她不需要他担心,就听谢渺先她一步道:“我知道,你恐怕要说,你不需要我的担心,这都是你和他的事不用我管。”
“但是溱溱……我对你,是情不自禁。”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所以即使心里清楚和你隔着血海深仇,也还是对你越陷越深;即使知道覆水难收,也还是想要把你留在身边。
这话一出,李若琳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往事历历在目,纵使她反复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娘幼时家境优渥,同卫捷夫人是闺阁旧教,只可惜后来家境败落,你外祖只得草草将你娘嫁与他人,想着能给你找个依靠。只是他识人不明,你爹不是良人,终日好赌好酒,婚后不久后就将家业悉数败光。你娘要强,一心想靠自己维持生计,便去求靠卫捷夫人。
卫夫人心善,唯恐影响了你日后科考,是以并未将你娘没入奴籍。你娘也投桃报李,知晓卫家灾祸临头,便以自身性命换了卫夫人性命。”
“而卫氏灾祸是我祖父协同前益州府尊赵瑞林一手策划。”李若琳声音颤抖:“谢雁清,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许久不曾这么称呼他,开口时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从前那个满心欢愉语调娇羞喊他“雁清”的李若琳也跟着南山诗案的那些旧人一并被埋葬了。
看见谢渺的眼泪时,她自己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卫夫人知晓你娘的遭遇,惦念你娘的恩情,安定之后便改换姓名去益州府寻你们兄弟姐妹。她一介女流抛下襁褓之中的幼子从千里之外的扬州重回伤心地,同你爹打了不知多少机锋才将已经被他卖掉的你寻回来,供你读书悉心教养,视若己出。”
“扬州益州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改名换姓委屈求全才将你和她儿子保全,甚至瞒着你一直到临终之时,你要是娶了我,你怎么对得起她呢?”李若琳忍了又忍,却还是落下泪来:“你抬头看看,她也在天上看着你呢。”
“别说了,溱溱,别说了……”谢渺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下来,他从前以为她不知道,所以一直瞒着她,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不曾想她心里都清楚,一桩桩一件件都化作利刃,刺得他们两个人都是血肉模糊。
“你怕是不知道,我见过你弟弟。去年七夕在普济寺外,他进京翻案被人追杀,慌乱之中掀掀了我的车帘。我祖父知道他还活着之后,派了人去斩草除根。他为了保护你,落下了一身伤病,年方二十就已经满头白发。他本就因为是卫捷遗腹子不能见天日,纵有满腹诗书也不能科考,如今连还能活几日都不可知。可就算是这样,他还伸手去保护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行之事也是我亲眼所见。”普济寺当日不知为何起了大火,偏又时值七夕,京中不少贵女的车架都堵在外头,连东宫太子妃的都在里头,将街道堵的水泄不通,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越逼越近,连旁边的铺子都烧了不少。
火光大的惊了马,车夫也吓跑了。偏巧有个孩子跌倒在地,眼见要被她那匹马踩到,她便大着胆子爬了上去去勒那缰绳,勒得满手是血也不敢松开。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即将脱力松手的前一刻,方才那掀了她车帘的公子挺身而出,从马蹄下将那孩子抱了出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就是卫捷的遗腹子,也不知道他就是谢渺的弟弟,更无从知晓他的母亲就是谢渺时常挂在嘴边恩重如山的义母,等到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李若琳泪流满面:“你要是真娶了我,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他呢?”
“可是……”
“可是我……”谢渺哽咽了半晌,最终也不知道该可是些什么。
“没有可是了。”李若琳摇摇头:“你也不用再同我说后悔了。”
“我祖父见东窗事发,也用你我婚事威胁过你,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他在朝堂上质问你,说你口口声声恩义道德,你养母之恩是恩,他传道受业之恩难道就不是恩?你金兰之情是情,难道你与我之间就不是情?他一口咬定你是被人指使刻意构陷于他,说只要你说出幕后黑手,他便既往不咎叫你和我一如往常,你那时又怎么说的?”
她至今都忘不了她祖父在气头上的样子,恶狠狠地看着她,最后挫败无比地拂袖离开,留下一句:“看你亲自挑的好郎君!”
她当然惶恐,也无比不安,更不愿意维护她多年的祖父因为她的心上人横遭灾祸,可任凭她留多少眼泪,她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她,谢渺没有错。
“你和他说,杀母之仇与授业之恩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数,否则不会用你我婚事来要挟你。”
“可恩是恩,仇是仇。”
李若琳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但为功名利禄颠倒黑白姑息养奸,是为不忠;为儿女私情罔顾亡母养育之恩,是为不孝;为一己私欲无视冤屈混淆黑白,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者,不配为人!”
这话……实在是掷地有声。
她祖父将它视作刑罚,一句一句鞭打她的心,可到了最后,她才发觉最悲哀的不是谢渺的背叛,而是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谢渺没错。
“你说得特别好。”
李若琳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你家黄土白骨,我家锦绣雕梁,你替他们报仇雪恨自然没有错。”
“可他是我祖父……”她低下头去泣不成声:“他毕竟疼了我那么多年爱了我那么多年,他是我祖父啊。”
“所以我们之间隔着天堑,怎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对不起”,对面的谢渺也同样泣不成声:“对不起……”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李若琳强撑着抬起头,伸手抹掉眼泪:“你没有做错,不必跟我道歉,这件事算下来是我们家对不起你。今日我在此处,替我九泉之下的祖父同你郑重地说一声,对不住。”
她说着便俯下身同谢渺行了一礼,随即又直起身慢条斯理道:“可你不该限制我,也不该囚禁我。”
“我始终觉得你是个君子,纵使你我姻缘石上没有姓名,我也依旧欣赏你、崇拜你。若说有什么事能将昔日情分毁去,不是南山诗,而是你这么对我。”
是你亲手将我越推越远了,李若琳感慨万千地看着他:“若是你我早早相忘于江湖,说不定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李若琳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半晌才转过身:“其实生死关头走过几遭,我才发觉这浩荡天地间爱与恨都很渺小。”
“只有自由,与天同高。”
其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天地间并没有什么好风景,只有孤零零地一座驿馆立在那里,供来往的人歇脚。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她知道,前头一定有好风景。
所以她转过头,再一次看向谢渺,用前所未有的诚心道:“忘了吧。”
“忘了旧事,也忘了我。”
“像你从前和我说的那样,匡扶明君,惠泽百姓,再不叫南山诗案的惨剧重演,不叫父母子女骨肉分离,使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她见谢渺依旧愣在原地,便主动向前走了一步,怀着永别的心思最后一次身后抱住他:“到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也不过就是个渺小如尘埃的过客。而我在芸芸众生之中,也会常常听见你的名字,记得你的功绩,为你所庇佑。”
“到了那个时候,雁清,我们就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渺泣不成声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回抱住她:“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我会叫你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我的名字,用这样的法子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忘掉从前的罪恶与隔阂。而你永远不会是我的过客,是我指着皇天后土当着文武百官发过誓,此生此世唯你不娶否则要天诛地灭的妻子。
我只是放下你了,不是不爱你了。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最终也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李若琳,用尽全力同她道别。
他知道不久之后她就会跟着别人启程去离州,从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可他又觉得她好像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了。
从此以后,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风花雪月里都是她的影子。凡是他留不住的,都暗藏着他的愧疚,千言无语也都只能化成一句话:
“溱溱,求你别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