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琳做了个梦。
梦里她飘浮在一片水塘里。不知道怎的,她既沉不下去也站不起来。她阿娘笑吟吟地站在岸边看着她,依稀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不会游水,只好奋力挣动四肢,拼命靠近她娘身边,可无论她怎么努力,身子都沉重无比,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娘越走越远,一着急眼泪就掉下来。
但有一只很温暖的手慢慢触碰着她,像是要通过体温用这种温暖将她包裹起来,引着她一点点从深沉的梦境里醒过来回到人间。
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方知微,脑子里紧绷的弦一下松弛下来,随即却又回忆起之前的事情,赶忙问道:“如惜呢?”
她声音沙哑,光说出这三个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大约是她声音太小,方知微不得不俯下身凑近她,她不知道方知微有没有听清楚,想在重申一遍却有心无力。好在方知微知道她挂心什么,见她唇齿一动便反应过来,“如惜没事,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夫说你亏损太多,之后要好好养着,先不要说话了。”他声音也很轻,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温柔异常,李若琳在昏昏沉沉中听出了那点让她心安的意思,卸下心防后就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又睡着了。
她这一睡就又分不清黑夜白天了,只知道无论她何时睁眼都能看见方知微的身影,无论梦境如何可怖荒凉,睁开眼睛却始终安心。
她依旧没什么力气说话,方知微也没有要同她开口聊天的意思,只是在她醒过来的时候见缝插针喂她些汤汤水水,再后来便是粥米稀饭,一直到她能正常进食,才告诉她距离那件事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了。
初时李若琳还不肯信,按照她的印象,从她被劫走之日算起,半月后应当正是新年,可外头不见张灯结彩,莫说丝竹鞭炮,就连叫卖吆喝声都微不可闻。
方知微这些时日都守在她床边,听见她问才替她解了疑惑。二十八日晨,皇帝崩,由礼官议上,据其生平事定号“仁和”。民间自此日起,暂停一切娱乐活动直至百天后。
李若琳“哦”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呆呆地捧着方知微递给她的热茶杯暖手。
方知微倒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笑非笑地问她:“他死了,你很伤心?”
“我?”李若琳不解地反问道,“我有什么好心的?”
她对这位仁和皇帝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桓武皇帝最小的儿子。桓武皇帝生性好战,一生戎马金戈开疆拓土,到了晚年变得暴戾成性滥伤无辜大兴文字冤狱,其中最为轰动的便是南山诗案。膝下子嗣也多死于自相残杀,最后选无可选,只得将皇位传给了这个他本来都不记得了的儿子。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她祖父的扶持,前尘事她不知道太多,只知道她祖父是这位皇帝的老师。她祖父授他诗书,助他称帝,辅佐朝政,还将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嫁与他为妻。
可惜最后辅佐朝政变成了把持朝政,他也不曾喜欢过李若琳她姑母。
他尽力收拾桓武皇帝留下来的残局,止戈休战休养生息,像是个很得民心的好皇帝,当得起“仁和”二字,但他却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主,来人间一趟也只空得了一个贤名。
李若琳小时候跟着祖父祖母进过宫,遥遥隔着几十米看过最高处并肩而立的两个人,一个是血肉至亲,一个就是仁和皇帝。一对从外貌上看着很相配的夫妻,也是一对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们貌合神离的夫妻。
皇帝的眼光停留在下首吕贵妃的身上,一个漂亮但也很憔悴的女人。李若琳那时年纪很小,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出来,吕贵妃也不爱他。
好像没有人爱他。
听起来很荒谬,他是九五之尊,随便挥一挥手就有无数人前簇后拥,可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李若琳笃定无比,没有人爱他。
他没有三宫六院,只有她姑母李元熙,贵妃吕淑慎,贤妃方雅娴和几个连他自己都未必叫得出名字的嫔妃,膝下也只有三子二女,吕氏所出的长子早逝,就只剩下四个。
这就是李若琳对他全部的印象,九五之尊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既不够坚贞,也不够凉薄,既不够勇敢,也不够正直。他真心喜欢吕氏,却也不敢为了她孤注一掷反抗她祖父;他不喜欢她姑母,却也还是在李家事发后留下了她姑母的性命。
他有着最盛大的丧仪,却没有几个真正会为了他的离开而感到悲伤的人,更多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门一关日子就继续过下去。
就连李若琳也谈不上什么伤感,她本来面圣的机会就不多,她姑母将自己关在自己宫中吃斋念佛之后就更少有交集。再后来有人说她是凤命,她的太子表哥便是不是往李家跑,吓得她躲都躲不及。
只是他到底不是一个陌生人,李若琳见过他,知晓他的生平,也知道是他借谢渺他们替南山诗翻案之机铲除了李家,她对他的感情很淡,甚至谈不上恨,但毕竟不是没有。
可她也想过了,从她被抄家流放的那一天起,之前的李若琳就已经死了,这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前尘旧事就都与她无关了,她为了的人生就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好好活下去。
这么大的难关,又一次被她闯过来了。虽然这次兵行险着险些把自己饿死,但她依旧是赌瘾了,想到这里,李若琳还有点自豪起来,她也算是很厉害了。
她见方知微还看着她,遂伸出手中的茶杯要与他相碰,“以前那些事情都与我没有关系了,这一杯我以茶代酒,谢你又一次助我死里逃生。”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护住了方如惜,又或者是这一次劫后余生方知微对她有了什么别样的看法,总觉得方知微看她的目光比从前温情许多,见她这样突兀也并不似从前那样一脸正经地拒绝她,反而冲着她笑着举起杯,低声道:“别谢我,谢谢你自己。”
他这一笑正如春风乍起,一池涟漪不偏不倚地泛在李若琳心里了,看得李若琳双颊发烫,急忙低下头去掩饰慌乱,半杯茶都喝尽了才觉得热度渐褪,一抬头却又看见方知微拎着茶壶等在手边,像是已经等候许久了。
“我没有什么旁的理由要敬你了,这杯茶总不能用来祭奠我姑父吧。”她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确早已经接了过去,说完之后又忆起贤妃是方知微姑母,干脆带着点逗他玩笑的心思补充道:“说起来,那位也是你的姑父。这样吧,这杯茶就当做敬我们共同的姑父了。”
她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没等把方知微逗乐,自己倒先他一步笑出了声,看见方知微嘴角抽搐强忍着不笑的样子,越发觉得更好笑了。
她笑声实在很有感染力,方知微同她绷了半天,最终也没绷住。两个人笑作一团,好半晌才停下来。方知微这小半生还从未有过这么开怀的时刻,不知怎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得伸手抹了抹回应她道:“就当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姑父吧,但我说,你要谢谢你自己,这句话是真的。”
他从小漂泊,也从未在身为姑母的贤妃那里得到过片刻温情,自然也谈不上和九五之尊攀亲。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开心,李若琳这个玩笑算不得有多高明,甚至还藏着几分捉弄他的坏心思。
但他还是很开心也很庆幸,庆幸李若琳还活着。尽管她自从初遇起就一直在给他的生活添麻烦,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甩了他一巴掌,又口无遮拦将他人尽皆知却无人敢说出口的身世一语道破,还在回城路上同外人造谣她是他的第十九个姨娘。
再后来她被锁在谢宅,翻过他家墙头又被人捉了回去,还险些遭了不测,现在想想,他都替她胆战心惊。她走投无路苦苦哀求,他却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她,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他当时为何那样狠心?他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终于鼓足勇气毁约谢渺,费尽心思买通官员上演这出搜查戏码,这才带她离开,替她砍断脚链的瞬间,她眼里的光彩实在让他心动不已。可惜安稳日子才过了一日,他就又让她身陷囹圄。
幸好她会自救,甚至还能保全如惜。
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方知微如是想到。其实他和姑娘相处的经验并不多,找回了方如惜之后又觉得女子当真如娇花一般难养,所以从来也没想过再和其他姑娘有一丝一毫的联系。直到遇见了李若琳,他这才意识到世上女子不尽相同,也有这样出身高贵却不骄矜,深陷泥潭却不沉沦的女子,生命力如野草一样旺盛。
他守在李若琳身边几日,以至于李若琳一睁眼就看见他,所以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他救了她,其实这一次是真的全靠她自己,所以他同她说,要她谢谢自己。
她不光让他认定了她是能和他携手并肩的战友,也照亮了一颗早已经黯淡无光千疮百孔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