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两眼一睁就是求生,一举一动几乎都依赖本能,有时候很多事情做完了她才觉得荒唐,仿佛自己是个不会思考只会横冲直撞的小动物。
思及至此,她简直要被自己逗笑。过去的岁月里她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哪怕她常常听祖父说起谋算人心,也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谋算法,还是在这些天的跌跌撞撞中她才慢慢悟到以身入局的正确做法。
果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最后一次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最后一次了李若琳,有时候活就是死死就是活。想要寻死,那定要先忍辱负重地活着;想要求生,那定要先豁出一切求死。
她在那姑娘诧异的目光里站起身,同她一起重新铺床,而后又在那姑娘诧异的眼神里郑重其事地躺了下去,平和地闭上了眼睛,没哭也没再胡闹。
一夜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第二天那姑娘来得早,她见桌上的饭菜李若琳一动没动,也没开口说什么,只是默默端了盘子出去,又换了新鲜的饭菜进来。
可到了第二天傍晚时,她就觉察出不对了。中午她摆在那里的饭菜还一动不动,李若琳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却并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她匆忙去找谢渺,不多时谢渺便跟着她进来,脚步匆匆奔至床边轻声哄她:“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喂你好不好?”
李若琳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饿得发慌,意志已经被吞噬了大半,可看见谢渺的身影听见了他的声音,反倒又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不自由,毋宁死。
谢渺见她如此,也没再劝她,自顾自出去了。李若琳见他今日不多纠缠反而奇怪起来,只是她饿得头晕眼花,也没多余的心里去探究谢渺欲行何事了。
他这样不理睬她,倒让她有了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如今一点力气也没有,又不能指望着谁来救她,这是她唯一的杀手锏,若是再不起效,她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可到了第三日早上,她才发现她似乎是想错了。
因着腹内空空,她睡得也不安稳,是以屋内一有响动她就睁开眼睛。一群人正排着队从大门外走进来,为首的两个抬着个大灶,身后一群人拿着锅碗瓢盆新鲜蔬果跟在后头,那负责看着她的姑娘站在最后,待这些人各归各位后掩上了门。
王八蛋。李若琳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看着这个架势就知道谢渺想做什么。
其实她忍到现在已经不觉得饿了,只是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反倒比前两日都好过许多。可这样一来,恐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谢渺实在太了解她,一出手就直击痛处。她翻了个身背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可身后很快就传来滋啦滋啦的热油声,随即“哄”的一生,葱蒜炝锅带来的油烟香如潮水一般涌进来,瞬间将整个空间都浸满了。
尽管李若琳咬着牙忍耐,还是觉得饥饿感通过嗅觉被唤醒卷土重来了,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水米未进,好不容易坚持到了今日,原本已经口干舌燥,却在此刻感觉出口腔慢慢湿润起来。
十大酷刑也不过如此。有那么一个瞬间,李若琳真想就这么低头算了。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挨饿的滋味,非得自己挨了饿才知道这是何等难挨。
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人会责怪你的。她心底悄悄冒出一个声音,蛊惑着她让她屈服。可随即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拷问着她,然后呢?你吃了这盘菜,然后呢?
你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他永远会用你最脆弱的地方拿捏你控制你,让你做一辈子离不开他的金丝雀。到了今日,你难道还指望你们之间有什么情分吗?你忘了你被关在那个院子里,脚上带着锁链生不如死的日子吗?你要回去吗?你的生命还长,你要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不、要。
李若琳一字一顿地回答自己。她转过身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直视这那些人的动作,眼睁睁瞧着那盘刚出锅热气腾腾的菜被那姑娘端在手里,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又一点点俯下身来送到她床边。
她必须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就像她必须承认她的眼睛就是会紧紧跟随着这盘菜,她的嗅觉味觉都贪婪无比地教唆着她;但她的意志永远只对她自己忠诚,它会替她拒绝那些包裹着蜜糖的刀尖,避开那些伪装温馨的陷阱,去到她该去的地方。
她用尽全力伸手一挥,正巧打在那姑娘的手腕上。那姑娘毫无防备,盘子随着她的动作就这么飞了出去,引得屋内众人齐声惊呼。
对不起了。李若琳在心里默默道歉,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她更知道食物有多珍贵。
她读着“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长大,知道粒粒皆辛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径。
可对她而言,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她就这样怀着这样的年头,又挨过了整整一个日夜。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谢渺终于按捺不住了。
李若琳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她虚弱异常,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尤其到了后来,她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昏过去了。
只是在一片迷蒙中,她觉察出下巴的剧痛,似乎有人捏开了她的牙关,紧跟着就是汤汤水水灌进嘴里的湿润感,她凭着本能吞咽了一口,随即被呛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很厉害,连意识都跟着清醒起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逼出泪水,待到朦胧的重影消失了之后才看见谢渺无奈的脸庞。他也像是发了狠一般不管不顾,见她好不容易把气喘匀,立刻利落地捏住了她的两颊,伸手就要将碗里的米汤给她灌进去。
可明显已经清醒过来的人根本不似方才那般好控制,他的动作遭到了李若琳的剧烈反抗,两个人折腾了半天,灌进去的米汤不多,反倒都是一身狼藉。
谢渺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局面,终于溃不成军地将她抱在怀里:“你要我怎么办呢?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我说了,要么你放我走,要么你就教我死。”李若琳无力地倚靠在他的肩头,方才那番折腾已经用掉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连说话都觉得困难起来,可她还是很坚持:“你不是一心效仿林和靖吗?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也埋在那颗梅树底下,我就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了。或者你找个池塘把我的骨灰洒在里头,我也会化了荷花,年年生在秋江上……”
她能感受到谢渺抱着她的动作在剧烈颤抖,猜想他哭得应该很厉害,她却没有力气和他赌气或者劝慰她了,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你觉得我死了,所以你也想要同我一起去死?”
她恍惚回忆起几次争执时谢渺确实说过这句话,又凭着那点微弱的记忆同他道:“这样的结局说不定对你我都好,反正你舍不得我,我又一心想离了你。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既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
“别说了,我求求你,你别说了。”在她看不见的对方,谢渺已然泪流满面,“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李若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想说是时局错了、身份错了、地位错了、上一辈人做错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几个词怎么说,只好迷迷糊糊地接着那话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知道我们会是这样的……”
她说罢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还能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是这一次,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一个人拎着药箱背对着她,看那样子像是个大夫,很沉重地对着谢渺摇了摇头。站在他对面的谢渺满面是泪,似乎不大肯接受这个结果,冲着那大夫不住地央求。
是不是在说她,李若琳已经无法分辨了。
她呆呆愣愣地看着谢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什么“输了”,什么“放过”,是在嘲笑她吗?
她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五天前她做过一个决定,要以寻死换求生,现在看起来是她输了,谢渺宁愿冒着她身份被暴露的危险替她寻大夫,也不愿意放她走。
既然这样,她就愿赌服输好了。
反正她的家人都已经在九泉之下了,她去寻他们又有什么不好呢?到了那头有祖父庇护,有父母疼爱,她就再也不会觉得疼和冷,再也不会受伤了。
她闭上眼睛,耳边依旧响起她母亲临别时含着泪的嘱托,“溱溱,活下去。”
“溱溱,活下去。”
这句话救过她许多次,若不是为了她母亲的这句话,她实在做不到死里逃生,也实在撑不到今日。
可到了今天,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李若琳疲惫地闭上眼睛,娘,女儿尽力了,可活着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