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下旬收到袁起传信,医馆已经在金错操持下拾掇得七七八八,从脚行选了两个壮实忠厚的,今后做粗使活计并看护医馆周全。芸娘借关中容家的名号与节度使府上搭上关系,得以出入内院为女眷把脉,在夫人的小佛堂见到一尊水月观音,细细描摹送与常大娘子过目后,确认便是常大娘子所提及的净瓷法相。
老荣到了温乡得知常大娘子并不在温乡,便南下至郡治所在岁城,与袁起托漕帮所送之信几乎一同抵达。他将菀之亲自拣选的年礼送上,虽未能将观音像顺利带回,到底看在厚礼的份上,常大娘子没有过多为难。老荣信中说道,岁城路远,既到了,便盘亘几日,与漕帮岭南总舵攀搭些关系。
菀之给袁起与老荣两处回信,并未多啰嗦,只嘱注意安全,年下务必赶回昊都团年。
未及两日,老荣的第二封信到了,称常大娘子有意令荣记寻一件重礼,节后送进京里给一位贵人贺喜,可未指派是何物件,亦未明说是何喜事。
菀之便一门心思琢磨起常大娘子的吩咐。京里,贵人,喜事。就着仅有的几条线索,菀之提笔给袁起去了信,让芸娘借出入节度使府与女眷打交道的便利,打听一下京里年下有何勋贵之家在筹备喜事,另让袁起在坊间打探些岭南郡守与京中交往的传言。
给袁起的信封好,菀之也给老荣回了信,令他梳理清楚岭南郡守与朝中亲贵的厉害关系,告知他可使人去温乡集雅斋,说袁东家要入京采买,请帮忙打听一下京中时兴的节礼,若京中总号有好的物件,尽留些。
菀之心下犹豫,办这桩差事,常大娘子既有心为难不肯多说,想是要入京打探的,却让谁去好呢?袁起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众人约定回昊都团年,如此怕是要耽误京城的事。
犹豫之下,却不料袁起很快回了信,芸娘与府上女眷熟谙,又因她是哑的,众人闲话也不甚避讳,竟让她听到夫人与陪嫁嬷嬷议论,今上赐婚娥仙公主与吏部侍郎给事中闵祁家的次子闵凤翎,婚期定在上元节之后,正月二十。而闵祁,与岭南郡守章克钧是同届举子,同拜前任礼部尚书为座师。
这下菀之豁然开朗,常大娘子要的重礼,应是送这位新科驸马爷的新婚贺礼。谨慎起见,菀之比着库房存货拟了一张单子,传信给老荣,请常大娘子过目。
“金镶玉如意一对,”
“百子多福玉山子一尊,”
“银貂大毛氅衣二领……”
百里边念着礼单边摇头调侃,“可真下血本啊,不知这常大娘子能给你几多回报?”
菀之将单子折好,“净瓷观音一事尚未办妥,若这一桩再不顺了她的意,以后怕是想攀搭也没机会了。”
百里指指单子,“这些若是送入公主府,赵娥仙未必看在眼里。”
菀之拿单子轻轻抽了他手背一记,“这些送到常大娘子手里,至于她要如何处置,入不入公主府,我可就不管了。”,百里方醒过味来,冲菀之拱拱手,自去看他的曲谱。菀之在他身后喊道:“腊月初八,你的新衣裳已经做得了,试试看,哪里不合适好叫人去改。”,百里头也不回摆摆手,“啰嗦,以色侍人我比你懂。”
见他如此落拓不羁,菀之笑笑便不再理会了。给岭南传礼单的同时,她让晁七亲自送了一个锦盒去贡安交给袁起,得了袁起的信才又追了一封信给老荣,命他办妥岭南的事再启程回昊都。如此连翻折腾算计,菀之绷了好些时日,浑身酸痛,头也有些晕,手覆在额头上微微发烫。她没精神浣洗,只扯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便歪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更觉头痛欲裂,起身倒杯茶的力气也没有,方想起芸娘与晴问去了贡安,自己是这院里唯一的女子了,身边没个进进出出可招呼的人,深觉不便。想着应该让袁起去打听打听,是否能找到那对卖唱的父女,若人家愿意,送到昊都来照顾院里的洒扫茶水,也是做了一桩好事。
就这么稀里糊涂想着,日头已经高企,百里见她还未起身觉得不对劲,才拍门闯进来,发现她病仄仄地倒着。见她脸红发烫,顾不得茶水已经冰冷,忙倒了一杯,菀之接过来一饮而尽,才算缓上一口气。百里试了试她额头,觉得烫手,不禁抱怨道:“一个两个的,大节下都病了,还说初八要声势浩大博个满堂彩,我看能顾好你们两个就神佛保佑了。”
菀之问道:“还有谁病了?”,百里扬了扬下巴,指向外院,“晁七,去贡安非要当日折返,那一身的霜雪,我打眼见到还以为是你在院子里堆了雪人。头一日还强撑,第二日便倒下了。”,菀之有气无力道:“我也说,袁大哥怎么不留他住一夜,竟让他一日夜快马往返。”,百里摆手,“那你可冤枉人了,袁大哥怎么没留,他硬要赶回来,说家里人都散出去了,不放心。”
菀之一时哽住,百里又道:“如此大夫上门还省事些,一道看两个病人,我也省事些,一起煎两服药。”,菀之笑他如此刻薄,“药还是让柜上的人煎吧,你的手如今要紧,别误了初八的大事。”,百里不听,“这双手什么没做过,偏生煎个药都能伤到?”
三人胡乱过了几日,百里也顾不上校琴理谱,衣不解带照顾二人,菀之与晁七总算好些了。菀之吃了药硬要百里将窗扇支起略通通风,“整日关在这屋里气闷得很,病未必就能好,快给我透口气。”,百里拗不过她,方将窗扇支开,菀之大叫:“百里,我是病糊涂了吗?院里那人是袁大哥不是?”,百里埋头栓起子,刚要笑她,抬头忽然“咦”了一声,“还真是袁大哥,我也累得眼花了不成?”
袁起也看见了百里,他没客气一把推开门,边抖落肩上的雪花边问道:“你们二人瞪着我做什么,才走了半月,不认得了是吗?”,菀之诧异道:“不是说过了十五,你与芸娘他们一道回来吗?”,袁起不耐烦将披风扔在案几上,“柜上简讯里说你们都病了,我如何放心得下?芸娘连夜配了散风驱寒的药,拼命催我赶回来。”
百里拍去手上薄灰,“如此甚好,不然我也要被连累病倒,初八的事就耽搁了。”,说到这一节,菀之操心道:“给你新做的衣裳,合不合身,到底试了没有?”
闲话一阵,菀之催促百里去歇息,待房内只余袁起,她方问道:“都办妥了?”,袁起点点头,“自然,晁七的东西一送到,芸娘便去求了夫人,东西已经送到京城郡守别院去了。”,菀之方松了一口气,“得了你的信,我便让老荣去告知常大娘子,观音像的事情办妥了。终归是听你亲口说来,才放心。”,转而又问道:“夫人起疑心了吗?”
袁起搓搓手,“你这屋里炭火不太足,再添些才好。”,又拿炉上的水给菀之冲了热茶,方道:“芸娘一向安分稳重,医术又深得夫人与其他女眷信赖,这一请虽冒昧,倒是比拐弯抹角好。”,给炭盆加了些炭又道:“况她使的是关中药行容家的名号,求取那观音像说是给关中大寺供奉,倒也不叫人生疑。这尊送到京里去了,我另让人给关中法恩寺送了一尊仿制的,以防万一。”
菀之啜了一口热茶,“大哥行事周密,那我就放心了。”,袁起笑笑,“刺侯的习惯,自己撒过的谎,每一个都要圆上,除非死无对证。还是金错提醒的。”,说到金错,菀之问道:“依你看,让他一人照看医馆可妥当?让芸娘与晴问去贡安,也是让她们远着点昊都的意思。”,袁起点头道:“金错行事麻利又有分寸,医馆里招了两个帮伙,只管柜上与库房,不让他们靠近芸娘与阿晴。不过……”,他又犹豫道:“金错毕竟也是个男人,还是多有不便之处,你这屋里没个使唤的人,看着也凄惶。”
菀之笑了,“这一向病着,我也是这么觉着,你告诉金错,若能找到一个叫栀子的姑娘,与她养父一同卖唱的,便问问愿不愿意去医馆做事,我这里慢慢再说吧。”,袁起忽然想起,“从温乡回来的路上,你与那船家的四姐甚是投缘,不如让她来?”,菀之摇摇头,“虽说穷家破户的,毕竟是骨肉至亲在一块儿,人家没道理父母俱在却扑奔到这么远的地方。”,袁起咂咂嘴,“也是。”,便不再做声。
说起百里初八在万松楼亮相一事,菀之嘱咐袁起先去查看一番,保证安全。因不打算让百里露脸,怕届时一下子热闹起来,群情激昂,有那好事的,坏了菀之的打算。
正说着,却见百里捧着一袭竹青色大袖衫子进来,皱着眉道:“这绣娘俗气的紧,给竹青的衫子绣了竹丛不说,还加了两只鹤影。”,菀之与袁起对看一眼,袁起不做声,菀之轻咳一声道:“竹枝在近,鹤影为远,不知哪里俗气了?”,百里瞪她一眼,“咱们张罗在酒楼里出场,大俗即大雅,这青白衫子青白影子的,倒像是要出家一般。”,菀之被说愣住,“那你想要什么花样子?这就让人去改。”,百里不耐烦道:“说也说不清楚,我还能给绣娘画一幅绣样子出来不成?”,菀之冲他招招手,“拿来我看。”
百里将衫子捧给她,坐在下脚处生闷气,菀之抖开衣裳看着纹绣处琢磨了一会儿,“便拆了这鹤影,给你绣上远山,用金线错深浅青色,最后再坠上小小一个红日头,可好?”,百里闷闷道:“听着还好,可不知绣出来如何。太过清逸的衣裳就糟蹋了那面具的用意。”
袁起在旁听得直摇头,虽知他脾气乖僻,却不孩料子气到这个地步。菀之却兴致颇高,“等晁七好些,让他去库里选个玉扳指给你。虞先生清贵孤高,这些体面少不得要做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