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老荣与晁七回昊都,带了芸娘的书信。贡安虽是个大镇,毕竟不比昊都繁华,加之老荣提前打探,芸娘不几日便选定了医馆的铺面,金错募了些力工,将铺面翻新一遍,得力忠厚的,便留下日后打理医馆与药材采买。
说到净瓷观音一事,老荣有些赧然,“虽拿了节度使府上的腰牌,毕竟进不得内院,是以未有进展。”,菀之放下茶盏,摇头道:“不打紧,我让芸娘去有我的意思,她是女医,入内宅自然容易些。”,见老荣局促,又道:“时间原紧了些,便是有了眉目,也不好就这么偷出来。芸娘去了,我倒有个新主意。这事先缓缓,你去温乡走一趟,给漕帮些甜头,免得来年节外生枝。另打听常大娘子的驻下,带些节礼去,免得她催促此事。”
老荣嚅嚅应了,“节礼备好,请娘子过目后属下便启程。”,菀之打断他,“日后称呼上改了吧,若不当心被人听去一句半句,无端惹祸。”
老荣带着谷河去了温乡,昊都一时只余菀之百里与晁七。定了房契,菀之催着百里将屋宇翻新一番,待年后琴馆与贡安的医馆几乎可同时开张,百里懒怠,整日只理琴谱,校琴弦,倒是晁七,寻了街坊工匠,盯着将坊市外大街的院子翻新个七七八八,方请菀之与百里去过目。
菀之对晁七道:“大宗米粮已经付讫,除去收账,年下本是难得清闲的时候,倒叫你受累翻葺屋宇,连日奔波人都憔悴了些。”,一段时日下来,晁七已不比此前拘谨,仍是挠了挠头,低声道:“娘子这话,属下受不起。”,菀之替他抚平肩上一处褶皱,道:“我与老荣说过,日后称呼上改了去,别给自己平添麻烦。”,晁七僵立,半晌方道:“小人知道了。”
菀之背对着他,波澜不惊道:“影卫属君上辖制,虽无品阶,但位同内卫。内卫首领授从二品衔隆威将军,日后光复原氏,你与老荣一干人等,皆授衔开府,脱籍影卫。”,继而转身笑道:“至于授衔几品,便看你的本事了。”
甫一入院,菀之便很满意,“修旧如旧,很好,没毁了这里的书卷气去。”,百里亦难得挤出一丝笑容,对晁七道:“多谢,近日辛苦你了。”,晁七有些惶恐,忙对百里还礼,菀之笑道:“你没日没夜忙了许久,这琴馆的主人不过轻轻一句道谢,你且生受吧。”,说得百里也笑起来,“琴馆尚未取名,你说取个什么名字好?”,菀之嗔怪道:“这也要我劳心?你是主人,自然你说了算。”
百里踱步良久道:“这里一处空地,若种满唐竹,倒也风雅,四季穿林打雨声,可名‘竹里馆’。”,菀之无奈看了晁七一眼道:“听到了吗?郎君要你将这里种上竹林。”,说罢又看着百里道:“该给你裁几身青色的衣裳,青色合你,亦合竹林雅意。”
百里挥挥手里的琴谱,“谱子我已经盘好了,可去哪找学生呢?”,菀之摇摇头,“可见我与晁七,万事要替你打算好,先生是只管教学生的。”,百里挑挑眉尖,“那是自然。”,这下晁七也绷不住笑了出来。
夜里菀之与晁七盘账,要将明春采买岭南稻的银钱与芸娘医馆采买的银钱提前打兑出来,琴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百里在一旁看着书,突然搭话道:“这一向荣记进项不多,花费却不小,看你二人却不着急一般。”,菀之与晁七对视一笑,道:“先生一向疏于俗务,如何竟操心起银钱进项了?”,百里以手支颌道:“不过琢磨着是否将束脩定得高些罢了。”
菀之见他认真,不由收起玩笑,道:“琴虽属六艺,到底不是科考之术,多为富贵人家修习养性罢了,我们但求结交,不为求财。”,见百里不解,又道:“你这里结交的权贵,用在其他生意上便罢了,不要为了些许银钱污了你‘竹里馆’的清誉。”
百里装作恍然大悟一般,敲着案几,道:“如此,竹里馆成了你攀交权贵的‘利通直’,日后你若要行些诡秘之事,倒也不必另寻去处。”,转而幽怨道:“还说什么不要毁了我的清誉……”,菀之大笑道:“清誉啊,哪能离得开银钱。你且在幕前清高,我等自去筹措。”
百里追问,“琴馆一事,你打算如何筹措?”,菀之收起账册,看了一眼百里,又看了一眼晁七,“这事正是要与你二人商议。”,晁七忙道:“但凭娘子吩咐。”,菀之摇摇头,“不是吩咐,是要与你二人商议,一同拿个主意。”,又道:“你袁大哥看重你,节后我要他筹措运粮护卫一事,你跟着他,学着自己拿主意。”,晁七想起在温乡是菀之便说过要他学着独当一面之事,不禁面上一红。
菀之只做没看见,对百里道:“如今虽说赵娥仙已经离开昊都,让你抛头露面终究是不甚稳妥。我想你今后不以真面目示人。”,百里眨眨眼,示意她说下去,菀之见他并未反对,方放心道:“外人只需知晓,竹里馆的主人琴艺高超,家学渊源,为人清高,结交非富即贵即可。”,顿了顿道,“至于面目,没有人见过。”,晁七忍不住道:“可是百里郎君要授艺待客,如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菀之故作玄虚道:“古时有渤海郡王骁勇善战,军功盖世,入阵时以铜面具覆面,威吓敌营,传为佳话。另有传说渤海郡王眉目如画俊美无双,恐失了阵前威仪,才以面具覆面。”,说罢看了百里一眼,“咱们便取这传说之妙处,令百里郎君授艺待客时以面具覆面,免得人皆看郎君俊美,失了威仪。”,她忍不住失笑,“如此,噱头做足,贵客也有好奇好胜之心,若偏要来结交,岂不是两利?”
百里面无表情道:“你拿我作戏弄调侃倒是从不顾忌。”,菀之忍住笑,替他正好衣领道:“并非戏弄,郎君容貌,定不输那渤海郡王。如今藏起来,虽是噱头,亦是为了郎君安全着想。”
百里将双手举到眼前,“如此说来,我便是要好好修炼这双手,来留住客人了?”,菀之倒一时不敢接话,不知会否触动他在公主府上那段屈辱心弦。百里见二人不做声,反笑道:“愣着做什么,替我寻一副好看新奇的面具来试试。”
计划既定,菀之便遣晁七操办起来,百里出场必要声势浩大,一时成为谈资,方能在昊都权贵间掀起些波澜。
先是去定了城中最贵的酒楼,散帖子出去说琴师虞某人,师承当世大家顾敏清,初到贵宝地,不及一一拜会,腊月初八起一连五日,献艺清谈以琴会友,望不吝赐教。另雇了些街市上闲人,散布些关于虞先生的逸闻趣事,只说在东郡原有盛名的,本已入了王府做清客,因耿直得罪权贵,不得不到尚郡重操旧业。
百里皱着眉头看菀之与晁七起劲编着这些逸闻,忍不住道:“如此做作,会否太刻意了些?”,菀之头也不抬,“世人皆道君子慎独,却这些市井传闻最抓人心,任是再孤高的人,私下也是愿意议论他人琐碎的。”,晁七憋着嘴道:“郎君有所不知,这传闻一放出去,万松楼初八开始所有席面都满订,如今市面上想见郎君一面的,还需找掮客掂对呢。”
百里以手扶额道:“若真有顾大家的弟子当场对质,我们可怎么收场?”,菀之满不在乎,“虞都沦陷后,顾大家不知所踪,便是有旧识出面,你那琴,是顾大家用了七年的,可没有假吧?”,百里见她厚颜无度,索性不与她扯这些,便问道:“面具可备好了?”,菀之忙搬出一方锦盒,献宝一般,得意道:“老荣的私藏,被晁七找出来的。”
只见锦盒里的面具闪着黯哑的土色光芒,錾刻了金乌纹样与火纹虎纹,掂在手里十分轻薄,百里讶异道:“金箔的?”,菀之接过来,轻轻合在他面上,系好,端正,方道:“正合适,量身打造一般。”,百里的面孔隐在面具之后,整个人顷刻变得肃穆庄重,不可侵犯。菀之不禁喃喃道:“难怪渤海王上阵杀敌的时候要戴上铜面具……”
百里抬手伸向菀之,菀之着魔般乖乖将手覆在他掌心,百里握住她手,将她拉近,戴着面具的脸凑近问道:“孤乃天授神将,面具即杀器,尔等岂可待之儿戏?”,菀之眯起双眼道:“神君宽宥,百里郎君要开馆授徒,若无神君加持,可怎么好?”,说罢丢开百里的手哈哈大笑,百里亦取下面具大笑,只余晁七一人目瞪口呆,手扶在随身匕首上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