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与晴问要去贡安一事张罗起来却不简单,这一向芸娘在昊都收了好些品相极好的药材,需得小心整理了一样一样送去贡安,晴问的书简也不简单,有些残本孤品她硬要带着,便要精心打理装箱,做好防潮防虫之后,再由专人护送,菀之也都由着她。
金错等人没有二话,菀之说什么便是什么,倒是袁起冷着个脸,看众人忙忙碌碌,不说话,也不插手。
菀之叮嘱芸娘多多研习疗外伤与解毒疮的方子,另多带些解毒的药材,晴问平日吃的药也千万别短了什么。老荣这一阵子不在,柜上的汇票不多了,又着谷河将现银换成汇票,并塞给芸娘一荷包金锞子。忙乱了好一阵,袁起的脸上已经快挂上霜了。
百里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菀之,菀之权当没看见,招呼晴问打理好自己的东西,别忘了什么,到时还要差人再送一趟。
芸娘带晴问去看书箱装得如何,将百里一同拉了去,金错谷河见状也自去帮忙,只余菀之二人。菀之不好再不搭理袁起,只作不知,推了推袁起,“替我倒碗茶来。”,袁起瞪起眼睛看她,菀之亦回瞪,“好好儿个人,袖手看了半晌了,我忙前忙后,难不成要我替你倒茶?!”
袁起脸色变换几回,终于气哼哼倒了碗茶来,硬邦邦塞到菀之手里。菀之啜了一口方道:“谁惹大哥生气了?”,袁起方眯上的眼睛又瞪起来,菀之忙道:“你与百里二人真叫怪道,有什么不能明明白白说与人听的,偏要自己生闷气?”
袁起绷着脸,“我原说过姑娘主意大得很,如今看心思更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知会我等。”,菀之自觉理亏,方才不过先声夺人,强词夺理,“这些日子与百里见得少,他不懂便罢了,大哥如何竟也如此小气?”
袁起本因贸然要芸娘去贡安开医馆的事心有不满,现下菀之又说他“小气”,更是火上浇油,但他偏生不善言辞,憋红了脸也没想出一句半句呛回的话,“你你你”半天硬是将自己气得结巴起来。菀之见他真的动气,忙按下他微微发抖的指尖,“我们一路走来不易,各人又背负着许多,果真想在这末法乱世里好好活下去,便要筹谋深远。我让芸娘去贡安,固然是独断了,却也是为了这个家。”,不容袁起打断,她便反问道:“大哥不也说这里是家吗?既然是家,便要有家长。从燕宫筹谋出逃开始,我拿的主意没有错过,我当得起这个家长。”
被她一番言辞震住,袁起一时语塞。此前没有思虑过谁在掌舵,便一路跟随,从莽山到昊都,再到温乡,贡安,他总想帮着菀之护着菀之,却没想过为何要这样做。今日被菀之点醒,他始觉自己在燕都潜心经营六七年无所建树,依菀之筹划,也许夯实昊都,联通岭南,再经贡安一路北上,血洗陌刀军的仇,才有机会报。
半晌,袁起叹了一口气,闷闷道:“这里是原氏宗祖留给你的,自然是你说了算。”,菀之亦不辩驳,“我原氏的血海深仇,定要一一讨还,大哥与我一起吗?”,袁起点点头,“昏君留给你,漠北王庭归我。”
轻描淡写一句话,将袁起与菀之的野心牢牢绑在一起。日后论起当初种种,袁起说他当时以为菀之会在京城筹谋潜伏,行刺赵斯勉,而他打算助菀之完成心愿后带人深入漠北将可汗斩首以祭陌刀将。菀之听完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挤出泪来。
闹哄哄数日,芸娘与晴问的行装打理得差不多了,此时收到老荣的信报,经数次出入节度使府上,与下人混熟之后探听到,赵其风虽与夫人感情疏淡,却仍十分敬重这位出身平阳世家的正室,夫人尚礼佛,府里小佛堂内正是供奉了一尊观音。听描述,似乎是常大娘子要找的净瓷法相了。
菀之看完信报,对芸娘笑道:“老荣他们在贡安所办之事,正是需你帮手了。这就动身吧,相看铺面,修葺屋宇,招买伙计,有的好忙了,赶到年下先接你们回来团年,正月里便可开门迎客了。”
又对金错说道:“安置好芸娘与阿晴,便让老荣他们回来,只说去口外看药材,日后三两个月露一次面也便够了。”,催促袁起道:“劳烦大哥一路护送,在贡安多招些人手帮金错打理医馆,不必急着回来。”,袁起不置可否,扬扬眉毛,“你这里……?”,菀之点点头,“有谷河在,过几日老荣与晁七亦回来,不必记挂。”
翌日送走芸娘等人,回望小院一下子空落落的,百里有些落寞,靠在连廊围栏上百无聊赖。菀之拽了拽他衣袖,“你有多久没去过坊市了?一起去走走吧。”
谷河交代了柜上的事,不远不近跟着二人,入了冬月,坊市格外热闹些,昔年惯有大量胡商借此贩运些西域奇珍,或关外的草药皮货,都是极好出手的。菀之曾听闻此等热闹,带了几个女官内侍乔装欲偷偷溜出宫城,还没到坊市,便被内卫“请”了回去。近年昊都凋敝了许多,菀之走在坊市大街上,仿佛在替自己完成一个十几岁时的心愿,纵欢喜,亦不复当年情。
她打起精神拉着百里看了几间铺面,若论通风透光,梁栋雕画,皆是顶顶好的,百里却都不甚满意。菀之招呼带看的牙人,“看郎君的意思,若他不满意,你纵是带看尚郡最好的铺子也是没用。”
牙人趋上前来,奉承道:“小人今日带郎君与娘子走的皆是坊市大街上最便利最豪气的铺面,风水亦上佳,来日开了铺子,管保日进斗金。”,百里淡淡道:“我倒是要寻一处幽静的,别扰了琴音雅意,赚不赚钱的,我不操心。”
牙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看了一眼菀之,菀之笑道:“我家郎君专研琴艺,一向不过问俗务,你只管捡郎君满意的带看吧,佣金便按我们此前约定,不会少你的。”,牙人甚是满意,连声应承道:“是是是,自然需顺了郎君的意。只是这幽静之处,便是要多走些路,到坊市外大街,学塾刻印馆之类的地脚,想是方能合意。”
菀之抖了抖裙角,“如此,便着紧吧,过会儿郎君乏了岂不叫你今天白跑一趟。”
牙人带路在坊市间穿行,人声渐渐稀疏,地脚果然幽静起来。在一处二进院子前站定,牙人颇有几分得意道:“这样一处铺面,满城里除了我,您二位再寻不出一个牙人保介能找得到的,”,便打开门锁边道:“这处院子,原本是一位老大人家的家塾,天军入城收归了公,又赏给新任郡守,郡守日前获罪……”,百里不理他啰里啰嗦,自顾往主堂去了,牙人忙跟上,殷勤道:“因是家塾的建制,两进院子东西厢十分规整,郎君日后拿来做琴馆授艺,想是不需多大改动,您二位看看,这梁柱,虽不十分名贵,却是粗粗实实的黄梨木,经得住风雨耐得起虫嗑,您二位算是得着了。”
菀之眼光落在百里身上,见百里对着楹联默念,又对着堂内的匾额处出神,虽匾额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一处余白积了厚厚的灰,菀之会意,招手对牙人道:“你自去与主家商谈价钱,这院子我们要赁个三年五载,若价钱合适,买下来也未尝不可。”,牙人当下喜不自禁,这处院子地脚不属闹市,又过于阔大,属实棘手,如今菀之豪气地一开口就是三年五载,若合买契,佣金立时翻倍,是以殷勤道:“承蒙娘子关照,小人这就去与主家相谈,必不叫娘子与郎君久等。”
菀之又道:“慢着。”,牙人的笑容僵在脸上,“郎君的琴艺自不必说,可若日后收了授馆的学生,呕哑啁咂难免扰了四邻,还需知晓四邻能否通融。”,牙人方重新堆上笑容道:“娘子周到,这一处却是无需担心,这院子左右并无近邻,后身的刻印馆虽不甚嘈杂,毕竟是买卖人家,往来人等甚多,不会嫌咱们的琴声扰邻。”,顿了顿,又问道:“娘子可还有嘱咐的?如没有旁的,小人自去约谈主家,早日给您回话。您二位若想再仔细转转,小人将锁匙交于您的随从,走的时候替我关门落锁即可。”
菀之点点头,冲他挥挥手。见百里仍站在堂下盯着匾额处发呆,拽了拽他衣袖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百里幽幽道:“听闻燕军攻破一城,便召集百姓,将城门匾卸下当众焚毁。当日虞都我虽未亲见,但总觉得那火烧去了人所有的精气神似的。”,菀之听闻,扳过他肩膀,看着他眼睛道:“无论此前他如何磋磨掉了你的精气神,如今你务必将它捡起来。我仰仗你,仰仗袁起,仰仗老荣和芸娘,将赵斯勉欠我们原氏的,欠百里氏的,讨还回来!”
百里毫不惊讶似的,“当初到了昊都,我便知道你不甘心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可你知道,我们五六个人要去掀翻的赵斯勉,是天子,是一统**的雄主!”
菀之轻笑道:“纵使坚如玉璧,只要有了裂痕,轻轻一敲便是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