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娘子闲闲端起茶盏,先饮了口茶,方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在朝燕府原有些产业,节度使赵其风仗着自己是宗亲,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强逼管事的低价转了地权房契,将几处庄子商铺分给手下犒劳。”,看了一眼袁起,见他面上毫无波澜,接着道:“人在屋檐下,我原不想生事,奈何有一处庄子上供了许久的观音像,是我娘家陪嫁的,如论如何要拿回来。”
说罢,便不再做声,只低头饮茶。
袁起见状,俯身拱手道:“荣记能有所效劳,求之不得,大娘子只将那尊像形容与我听,自然替大娘子寻回来。”
虽袁起大包大揽,她却没有立时应声,而是慢悠悠道:“那观音像是净瓷法相,这手艺如今已经失传,存世不多,怕是已经进了节度使府上,节度使进给了宫里也未可知。要取回,着实不易。”
听闻“宫里”二字,菀之眉头挑了一挑,不自觉抓紧披帛。袁起将她挡在身后,暗自牵住她手道:“大娘子吩咐,再难荣记也会办到。”,指端传来微微发抖的冰冷。常大娘子闻言喜道:“既如此,便托付给袁东家了。”
黄昏的街上冷意渐起,袁起有些忧心,“若那瓷像真被赵其风送进了宫里,恐怕有些棘手。”,菀之道:“能给郡守效力,需得有些手段,常大娘子有心考验,倒也不见得特地为难。”,说罢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我们生意人,可靠伶俐最为好用,有没有通天的手眼什么要紧,那些事,自然有旁的人打点。是以我推测,那瓷像还在朝燕府。”
袁起略略宽心,问道:“此地事已了结,是否先回昊都?”,菀之想起百里他们,微微露出笑容道:“是该启程回家了。”
接着她面色古怪道:“你可曾注意,听闻常大娘子所言,南郡似乎对朝燕府,乃至朝廷,都有些不忿。”,袁起回想方才的对话,附和道:“言语间,似乎不太恭敬。”,菀之决断道:“回昊都稍做休整,再与老荣商议一下,便启程去朝燕府。”
搭上了漕帮,回程顺畅许多,因袁起晕船厉害,给他住了船头最阔大通风的客房。菀之说自去底仓,晁七拦也拦不住,菀之正色道:“我有我的打算,莫要再啰嗦。你在顶舱照顾好大哥。”
换上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将发髻拆散又草草挽了个结,用木头簪子簪牢,围上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旧头巾,第二次住进底仓,菀之轻车熟路找了个冷清的角落,掩着头巾,静静打量周围的人。
与来时不同,这艘漕船是专跑温乡与尚郡的运粮船,船工轻易不下船,住在底仓的多是船娘与灶火上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小脸花里胡哨,看不出是男是女。
菀之与众人搭伙,一日三餐便是那个孩子端给她。孩子很害羞,总是放下碗便走,菀之一连几次都没逮到说话的机会。
船上吃食粗陋,泥陶碗里不过是些黍米粥汤,上头铺着一两片盐渍的荇菜,筷子也没有一双,菀之就着碗喝光之后,学着其他人,用手指抹净碗底再送进嘴里。那孩子偷眼看她舔手指的样子,忍不住笑。她对那孩子招招手,孩子便“呲溜”跑得没了影。
再给她送饭的时候,粥汤浓稠了些,荇菜也换成了萝卜。菀之拉住孩子道:“今日怎么给我换了样?你吃我的吧。”,孩子放下粥碗本欲转身就走,听闻菀之要他吃自己那碗,犹豫了半晌,没忍住,将自己的碗换给菀之,捧起更稠些的粥碗稀里呼噜喝起来。
不待菀之反应过来,孩子已经放下粥碗,用手指抹起粥汤来,菀之见些许米粒粘在他眉间,伸手替他摘下来,也被他劈手夺过去塞进了嘴里。
菀之笑笑,“吃饱了吗?”,孩子摇摇头,看看空碗道:“每顿就这一碗,没吃饱过。”
听她清脆的声音,菀之方才知道是个女孩子。拍拍身边的空地,菀之示意她坐下来。许是吃了菀之的饭,不好意思再转身便走,女孩子犹犹豫豫坐了下来。菀之笑道:“你怕我?”,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妈说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跟漕帮大爷们一道的,不让我乱说话。”
菀之拉住她手,发觉她手心里都是硬茧,“我又不叫你乱说话,在这仓里怪闷的,咱们说些女孩子的闲话解闷儿不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闷闷道:“我叫四姐,我得帮阿妈择菜补衣裳,没空说闲话解闷儿。”,菀之点点头,“四姐,你将你要做的活计拿过来,我帮你一边做,咱们一边说话儿,好不好?”
四姐有些不乐意,道:“你那手一看便知是没做过活计的,你能帮什么忙?”,菀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赧然道:“确实没怎么做过,但是我会绣小蝴蝶小蜜蜂,你将你的衣服拿来,我给你绣些好看的样子如何?”
四姐裹了裹身上的衣裳,道:“我,我就这一套衣裳。”,菀之愣住,很快四姐欢快道:“我阿妈怀着身孕,大夫说这胎准是个儿子,她给弟弟备了一身衣裳,你若会绣,便给他绣个小老虎,我阿妈一准儿高兴。
“好,”菀之应道,“我会,我绣的小老虎活灵活现,威风十足,准保蛇虫鼠蚁不敢近身。”
四姐高兴地起身,欲去拿衣裳,旋即又颓丧起来,“可是,我们去哪找绣线……”,菀之冲她挤挤眼睛,“你不是要替大人补衣裳?都拿来,有合适的颜色我们便拆几缕线下来,管保别人发现不了。”,四姐高兴地拍手道:“姐姐,你可真聪明。”
菀之逗她,“不是我聪明,不过读了几年书罢了,你若读书,你也聪明。”,四姐的眼神黯下来,“我们这种人家,肚子都吃不饱,哪有读书的命。”,菀之拍拍胸口,“遇到我不就是你的命?你每天来找我,我先教你认得你自己的名字,千字文里寻些简单的来学,待下船的时候你少说也能认得百来个字,可不就是这船帮里的小秀才了?”
四姐被说动,撇下一句话,“你等着!”,便跑开了。
不多时,她捧着一大堆旧衣裳,拎一筐杂菜,趔趔趄趄走过来,不时回头望着,似跟什么人说话。她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又有些腼腆道:“姐姐,你能不能,能不能也教教我三姐?”,说着,用手去拽身后的一个人影,那人影扭着反抗不过,被四姐硬拽到菀之面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涨红了脸,慌张道:“姐姐好。”
四姐安置好一大堆衣裳,把菜筐放到自己脚下,方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身小婴儿的裹衣。菀之接过来,是未染色的麻布衣裳,已经浸过水反复搓洗过,变得柔软起来,细密的针脚像母亲温柔的手密密匝匝裹住每一处。菀之的眼神也温柔起来,举着衣裳道,“绣在袖口吧,身上软和些。”
蘸着水桶里的水,菀之在仓板上划了“三”,“四”,“姐”几个字,“今日便先教你们认名字,若想会写,需得先知晓横竖笔顺,急不得。”
三人做一回手上的活计,认一回字,再说说话儿,一天的辰光很快便过去了。仓内夜里不点灯,待日头完全落下去之后,三姐四姐才恋恋不舍地摸黑回到自己铺上去。
菀之独自爬到甲板上,想着透口气,再去顶舱看看袁起他们。哪知晁七不放心,早就守在底仓口,倒将菀之吓了一跳。
菀之嗔怪地看他一眼,“就你事多,底下的人还能吃了我不成?”,晁七不敢反驳,嚅嚅道:“底仓腌臜,娘子又一个人下来,袁大哥如何放心得下。”,菀之笑道:“好啊,还知道将你袁大哥搬出来唬我了。”,晁七忙拱手俯身道:“属下不敢。”,菀之摆摆手,“说正事。我心中有些怀疑,漕帮的人过于油滑,便想与船家做些求证。”
晁七悟性不差,旋即明白了菀之的意思,“娘子是说,见微知著,看船家的行事态度,来求证娘子心中的疑惑?”
菀之点头,“正是。在温乡的时候我便与袁大哥提过,看漕帮与常大娘子行事,对朝廷颇有些不满,尤其是常大娘子,几乎不加掩饰。纵使她背后的靠山是岭南郡守,也不应如此放肆。除非……”
晁七接道:“除非岭南郡确实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虚与委蛇,阳奉阴违。”
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娘子要打探这些却也容易,为何非要一个人住到底仓去,此地人员混杂,万一……”,菀之打断他,“我若没住过底仓,却怎么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从来吃不饱饭,只有一身衣裳穿?怎么知道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孩子,一辈子都没机会识得自己的名字?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日夜操劳,她丈夫还是会挥拳相向,只为她没生下一个儿子?”
晁七喃喃道:“此等事,天下也太多了,咱们如何管得了?”
菀之望着他眼睛反问道:“管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