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昊都水域,三姐四姐与菀之已经难舍难分,平日活络的四姐哽咽道:“姐姐,你还来吗?我们一家住在船上,你若到了温乡可寻赵船哥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就是我们家。”
菀之拉着二人的手道:“来,待来年收成,我们铺子要押运粮食上京,我便来看你们。”,对四姐说道:“我那梳子送你了,你别忘了勤篦着些头发,免得生了跳蚤咬着自己。”,又对三姐道:“你来年嫁人,我怕赶不及来见你,这个银发押你收好,权当阿姐给你添妆。”
袁起和晁七在岸上站得脚有些微微发麻,菀之才一步三回头地赶上他们。
袁起见她有些郁郁不乐,调侃道:“走的时候嘱咐阿晴跟百里学些琴艺,不知听没听话,也不知小丫头长高些没?”,晁七听得袁起直呼其名,有些别扭,抬头看了菀之一眼,菀之知其深意,便道:“丫头整天闷在屋子里读书,我倒是指望你多带她出去走走骑骑马,再学了琴,越发不出那屋子了。”,转而对晁七道:“铺子里多年没进过生人,如今我们来了,只作东家多年在外,一朝回乡,称呼随意些,免得引人注意。”
晁七看了一眼袁起,没有做声。
远远望见荣记的招牌,菀之有些踯躅,想必芸娘等三人得了信已经等候多时,她突然不知该热络些好还是淡然些好。
不待吩咐,晁七已经前去通报老荣等人,菀之自嘲地笑笑,随着迈进门槛。原晴问似个小爆竹一般,一溜烟直冲进菀之怀里,险些将她撞到,多亏袁起扶了一把。
她抱住菀之的腰,抬起头问:“你回来啦?”
老荣忍不住皱眉道:“小姐不能这么没规矩,叫阿姐。”,袁起也刮她额头一记,附和道:“小孩子不能没规矩,叫阿姐。”,阿晴一向很少开口,两只眼睛滴溜溜望望老荣,再望望袁起,脆生生叫了一句,“阿姐”,转而向袁起道:“兄长。”,对着老荣道:“荣掌柜。”,逐一喊过去,“百里哥哥,芸姐姐,晁七哥……”,慌得晁七直拱手作揖。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
芸娘牵着阿晴的手,比划“道”,灶上从清早便煮上的虫草淮山煲骨肉汤,得看着火,别落了锅糟蹋这几个时辰的心血。阿晴被牵走不忘回头望着袁起菀之,突然抿嘴笑笑,蹦蹦跳跳随芸娘去了后厨。
菀之眼神落在百里身上,发觉他似乎有些孱弱。虽他平日便不是生龙活虎的样子,但总不至于如此。
趁袁起与老荣聊得热络,她扯了扯百里衣袖,二人到小院连廊坐了下来,“可是病了?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百里有些腼腆,理了理衣袖道:“都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菀之顺势翻过他手腕,搭在脉上沉吟片刻,倒将百里逗笑,“可诊出是什么症来了?”,菀之本笑吟吟的,却越搭眉头越紧皱,脸色沉下来道:“究竟生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脉象竟虚浮至此,你连琴都操不动了吧?”
将他手掌翻过来,但见肤色苍白青筋暴突,本来筋骨分明却遒劲有力的指节看着细弱了许多。
百里抽回手掌,掩在衣袖下,“别大惊小怪,你们走了之后这里生了一场时疫,所幸不甚严重,很快便止住了。我与阿晴都有所染,你看她不是活蹦乱跳的?我不过好得慢些罢了。”
菀之见他不愿多说,便转而道:“我们休整几日便要去朝燕府,你这模样倒让人放心不下。”
他抬起清亮的眸子问道:“刚回来,又急着去朝燕府做什么?”,菀之咬着下唇道:“怎么说呢?在温乡遇了一位贵人,能替我们打通粮路,今后荣记的买卖,还要仰仗这位贵人和她身后的官家。贵人嘱托了一桩事情,须得去朝燕府办妥。”
百里欲言又止,终究是没忍住道:“到了昊都,我以为你会安心隐姓埋名,如今看来,却是另有打算。”,说罢轻吁一口气,才接着道:“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他兄妹二人却不是那善罢甘休的脾性。”
菀之亦不由感慨,轻叹道:“日前赵娥仙在城内长住,我真担心害了荣记一干人等。所幸她并未掘地三尺。由此我却明白,四海皆为王土,若想过好今后的日子,我们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靠躲,不是办法。”
百里不置可否,“可你若大张旗鼓行事,终究太过招摇。”
菀之抿抿嘴,“灯下黑,何况一应事务有老荣与袁大哥出面。”
百里见她坚决,便也不再劝解,“朝燕府的事,可有些难办?若我能帮得上什么,你只管开口。”
菀之应道:“这一趟让老荣一起去,你守好荣记,待我们回来,倒是该劳动你了。”,说罢替他紧了紧领口,“养好身子,不然也不敢劳动你。”
淡淡的日光余晖落在院子中心,将井沿镀上一层金光,阿晴围着芸娘叽叽喳喳的声音隐约传到耳边,菀之觉得有些疲惫,靠在连廊扶手上眯着双眼,百里自顾说道:“你们平安回来,我才能松下心来,身子也便好了。”
菀之笑笑,依旧闭着眼,“谁说不是呢?回来了,才能松下心来。”
彼时她若张开眼睛,会看到百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丝丝绕绕,缠缠绵绵。
而百里若非专心若此,应该也会发现袁起在廊下站了有一会儿,方才悄悄离开。
是夜菀之与芸娘挤在一处,她不在这段时间,阿晴三不五时钻到芸娘房里,如今热闹,更是不肯走了。
见她捧书在灯下专心看着,菀之压低声音问芸娘:“阿晴的痴症可好些了?”,芸娘比划着“答”道:“还是整日看书,不太理人,倒也不惹是生非。”,菀之点点头,“安健就好,旁的也强求不来,随她去吧,辛苦你日夜照看。”
芸娘笑着摆摆手,示意有阿晴作伴,自己也省了寂寞。菀之拍拍她手道:“待从朝燕府回来,便张罗医馆的事,日后芸医师悬壶济世,有得忙了。”
芸娘忙拉她去翻看药柜,在金错和老荣帮手之下,她已经收集了不少品相金贵,药性难得的药材,为日后做准备。
菀之一样一样看过去,啧啧称叹,“真了不起,没想到我们在温乡的时候,你们在昊都也没闲着。这些好东西,普通的医馆没两三辈子人是存不下的。”,目光落在一块巨大的何首乌上,心思一动,道:“略休整两日,等老荣备好北上要用的东西我们便动身,你这何首乌,可舍得给我一用?”
芸娘嗔怪地看她一眼,用帕子将何首乌包了,轻手轻脚放进一方锦盒里递给她。
菀之俯身一福接下道:“多谢芸掌柜,医馆还没开张,便失了一味极品何首乌,日后我定当报偿。”
在菀之的不断催促下,老荣三日备齐了所需之物,四人隔日便要上朝燕府,菀之望着在院子里荡秋千的阿晴,对袁起道:“老荣与我们一同北上,荣记便只剩金错等几个人手,这处暗卫本就做传递情报之用,人手不多,大哥能否筹措些信得过的人来护院?最好是军中旧识,只要人品信得过,酬劳不是问题。”
袁起不愿意,“我潜在燕都六七年,若去寻军中旧识,岂不是白白隐姓埋名?被人知道世上尚有陌刀郎,日后也难安生。”,菀之解释道:“倒也不必去寻大哥自家熟识的,昔日军中素有名望的郎官,武艺人品过得了大哥眼的,我们自然也放心。”
顿了顿道:“不止护院,日后漕运上也需我们自备些人手,若此行顺利,搭上岭南郡守与他背后的朝堂宗亲,恐用得上人手的地方多了去了。”
袁起撇她一眼,“如何你从宫里逃出来,又要往那昏君身边去似的?”
菀之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何逃得开?况我当日为鱼肉,今后要做刀俎,不一样。”
袁起哂笑:“做那昏君手里的刀,有什么意思?”,菀之回看他道:“谁说我要做别人手里的刀?若我便是利刃,想斩何人,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半晌没出声,在菀之以为他不打算置评的时候方缓缓说道:“你这主意,有点大。”